“不吵了吗?”江芸芸见他们都不说话了,这才好奇抬头,犹豫试探着,“那我坐回来了。”
她吃完一个薏粑,又把椰子饭吃的干干净净,这才语重心长说道:“浪费粮食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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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渐深,月色安静,只有道场那边还有高香点着,书房那边灯火通明,据说点了九盏灯,据说直到法事结束后,这些东西都不能灭,所以一直有两个道士轮流看着。
卧室内,江芸芸睡得深,琼州夏日实在是热,她只用被子尖尖盖着肚子,睡着四仰八叉的。
浅浅月光下,照着被随意扔在书桌上的那本书的表面也好似在发光一样。
它安安静静躺在这里,破旧的封皮被月光照得温柔了许多。
晚饭时因为吵架,大家闹得不欢而散,所有人都好似忘记这个东西本来是要放在供台上的。
夜深静卧细虫鸣,清月出尖光入扉。
衙门内的夜晚安静地能听到叶子花窸窸窣窣的声音。
夜色过半,一道影子悄悄出现在窗纸上,笼罩着睡得毫无知觉的江芸芸。
第二百一十六章
顾仕隆很是无聊得蹲在屋顶, 边上是周照临塞给他的小糕点,眼珠子时不时往下面扫一眼。
他蹲在最高的屋顶,目之所及,整个内衙的情形都被尽收眼底。
六房和典史的房子都位于知县房子中轴线的左右两侧, 如今灯火全都熄灭, 却又隐隐能看到几间屋子内似乎有人影晃动。
顾仕隆蹲麻了脚, 索性一屁股坐在屋脊上, 掏出吃的嚼啊嚼。
他这几天趁着江芸把人落在县衙里出不去,把六房外加一个典史的房子外加七七八八的别院都逛了一遍, 也听了不少墙角, 明明只是一个小县,但人情往来依旧非常热闹,一小小小的县衙不过七八位官吏, 可一路听下来却好似有十来个心眼子一样。
他溜溜达达听了一圈, 甚至听得有点入迷了, 等到了夕阳时闻到饭菜的味道才觉得肚子饿了, 又想起江芸嘱托他办的事情, 这才火急火燎跑了。
等到了天黑下来, 他刚从东侧门溜进来,就被厨娘抓了个正着, 塞了一大包吃的给他,很顺手捏了捏他的脸,操心他整日在外面玩, 小心碰到坏人。
顾仕隆敷衍地嗯嗯两声就跑了,他还特意避开衙役等人, 这才摸摸搜搜回到江芸芸的屋子, 两人鬼鬼祟祟接了头, 交流了一炷香的情报,又各自离开了。
现在他开始今天最正式,最要紧的工作——蹲在屋顶看看有没有偷摸溜出来的小老鼠。
椰汁糕很好吃,又甜又糯,一口一个。
薏粑也好吃,里面的料能流油,就是有点粘牙。
吃甜吃腻了,他又摸一个肉干出来嚼嚼。
夜色寂寥,树影婆娑,月亮马上就要西沉了,老鼠也终于冒头了!
江芸芸一向是倒头就睡的性格,今日哪怕自己布局了不少事情也不耽误吃饱就睡的原则,而且夜也实在太深了。
那道影子在窗边徘徊了许久,最后还是朝着门口走去。
悄然间,屋顶上有一只小猫儿脑袋悄悄探头看了一眼,然后火速收了回去,乖乖蹲在那里,等着老鼠落网。
门闩被人用细木片悄无声息的顶开了。
紧闭的大门也跟着被人推开一道小缝。
一个人影悄无声息地挤了进来。
他一眼就看到桌子上被随意放着的书本,那本书表面已经被翻得起毛了,瞧着有些破破烂烂的,浓重的阴影落在书扉上,比夜色还要沉默。
它安安静静躺在那里,完全不知岁月变化。
他悄无声息入内,伸手要去拿那本册子。
不知何时,门口又出现了一道影子,光明正大地挡在门口的位置。
那道影子堪堪落在不速之客的背影上。
但那人似有察觉,一把捏住书,随后出其不意转身攻击身后的顾仕隆。
门口的顾仕隆也不慌,只是笑眯眯地看着面前一生黑衣的壮汉,一脸得意:“我知道你是谁!”
话音刚落,两人在屋内飞快交手,却又默契都没有发出很大的动静。
床上的江芸芸大概嫌吵,卷着被子滚到角落里贴着墙睡过去了,只是背刚靠上去,混沌的脑子突然听到动静声,猛地睁开眼。
别说,醒的还真是时候,看着原本就不太健康的桌子眼睁睁地摔在地上,然后不出所料地坏了。
“我这屋子就这张桌子还能见人了。”江芸芸阴森森质问着,“谁打坏的!”
两人打得不亦乐乎瞧着就要往门口走。
“他一出这道门就要跑。”江芸芸慢条斯理下了床,和气说道,“我建议你把人请进来。”
顾仕隆回过神来,立马一个扭身,挡住他的路,抬脚就打算把人送回来。
黑衣人动作灵敏避开,但这一下直接断送他逃走的机会。
他犹豫了一会儿,转身朝着江芸芸扑去。
眼看就要靠近的时候,江芸芸手中不知何时出现一把短刀,反手握在手里,对着那人就是利索地划过去。
动作并不标准,甚至可以说有些奇怪,但并不妨碍面前拿刀之人气势十足。
若是他真的靠过去,这位文质彬彬的小县令是真的会用刀伤人。
黑衣人完全不怀疑此刻面前之人的冷静。
“大晚上不睡觉来折腾那些陈年旧事,就是不知道你是为了自己还是别人来。”江芸芸看着他笑脸盈盈,收了手中的长刀,“武忠。”
面前的黑衣人沉默地站着,手指紧紧握着手中的账册。
“我今天去你家逛了一圈,你好多兄弟姐妹啊。”门口顾幺儿慢条斯理走了进来,乖乖把桌子扶好,看着坏了半只脚,面露愁容,悄悄把断木头塞了回去,让它勉勉强强还能站起来。
“听说你自小就在养济院长大,后来养济院开不下去了,几个管事的卷钱跑了,你们几个年纪大的就肩负起了照顾剩下小孩的责任。”江芸芸看着面前的大高个,神色温柔,“你真是一个称职的兄长。”
面前的黑衣人沉默地看着她,最后缓缓扯下脸上的面罩,露出那张熟悉的黑脸壮汉,正是武忠。
“你是为了张县令来的吗?”江芸芸继续问道,“你也觉得他死的蹊跷是吗?”
武忠阴暗不明地打量着面前的小少年。
这位小县令看上去实在太小了,白白净净,斯斯文文,瞧着和那些富家子弟并无区别。
“问你话呢。”顾仕隆坐在椅子上,堵住门口,冲兜里掏出肉干嚼着,嘴里含糊不清说道,“你好大一个汉子,怎么左不信右不信的,你要不是好端端扮鬼吓我……我们,我们哪里会顺着这是查下去啊。”
武忠神色微动,目光惊疑。
江芸芸摸了摸鼻子,笑说着:“他去你家逛了一圈。”
顾仕隆骄傲说道:“虽然你放在床底,但还是被我扒拉出来了。”
武忠沉默了好一会儿,终于开口说道:“县令想要做什么?”
“不是我想做,是你们想做。”江芸芸笑说着,“我初来乍到,按理之前所有事情都是与我无关才是。”
武忠又沉默了。
“我能做什么的事情一直都很有限。”江芸芸平静说道,“是你们想做什么才是最重要的。”
“你们有求于人怎么还磨磨唧唧的。”终于把那根肉干吃完的顾仕隆抽空说道,“要我说想做就做,又不可耻。”
“所以这本账本?”武忠抬手,翻看着手中的册子,露出苦笑。
里面一道道鬼画符的字样。
根本不是他要的东西。
“是我画的,厉害吧。”顾仕隆又倒出一把松子糖塞进嘴里,在寂静的屋内咬得嘎吱响,“这边缘可是我花了一下午的时候在床边磨的,怎么样,很能糊弄人吧。”
见他越说越激动,江芸芸不由咳嗽一声。
顾仕隆大眼珠子微动,和她对视一眼后,老老实实开始闭嘴吃糖。
武忠低着头,手指来来回回摸索着书页,指骨紧绷,心绪澎湃。
这么高大的汉子愣是看出几丝凄苦悲凉之色。
“那我想做什么又有何重要呢。”他苦笑说道,“没有历年两税的账本,没有吕芳行等人为非作歹的证据,我想的再多又能如何!我想的再好那又能如何!我就算真的想为他报仇又能如何!”
“他们把税钱贪走了。”江芸芸镇定问道,“你确定那本本子上写的是这些内容?那不是一查历年账目也对得上。”
“哦,账本也被烧了。”她回过神来,“那确实有些难办。”
“若是这样我早就偷出来了。”武忠睨了她一眼,淡淡说道,“是他们修改赋税后的贪污办法。”
眼下交赋税往往都是实物,比如谷物,丝织物等,但在这里,吕芳行等人却另辟蹊径,说要直接改征银两和铜钱,理由是琼州路远,若是用粮食,路上的损耗会格外多,而且琼州潮湿,刚收上来的粮食还未经过处理很难长时间储存运输,若是直接上交碎银,之后再熔锻成银子,才更方便。
江芸芸仔细想了想,犹豫说道:“这好像不是不好的办法,我听说若是交粮食时,官府内有种叫淋尖踢斛的做法会让百姓多交一倍的粮食。”
淋尖踢斛是说,官府是用斛来装百姓交纳的粮食,等百姓将今年要缴纳的粮食都放进斛后称重,只要达到今年自己的份额就算纳税完成。
因为人多队伍长,所以每个人时间都很赶,都要求斛里的谷物堆到不能再放下的时候才停下来,这就意味着会有一部分粮食超出斛壁。
因为高皇帝的工资政策实在不合理,所有不少人为了创收就会把主意打到这里。
往往在称重这个时候,官员就会对着斛踹一脚,那超出斛壁的谷就会撒在地上,只要掉了地上这些就都是运输途中的损耗,不再归这个百姓,因为这个事情所以百姓不得不多交。
若是有心好的,大抵是轻轻踹一下的,若是有心狠的,那可是猛踹一脚,能把整个超过的部分都踹平,但斛却是能好好站在这里,纹丝不动的。
这些都是当年在扬州读书时,她整日往地里跑,听到庄稼汉说的,他们甚至会庆幸扬州这些官吏不会踢得太狠。
武忠没说话,只是苦笑着:“一开始大家都是这么想的。”
“直接交钱不是非常爽快吗?”吃的肚子滚圆的顾仕隆好奇问道,“好像也没有什么七七八八的门道。”
武忠抬眸睨了他一眼,淡淡反问道:“难道我们给朝廷的税银是直接用百姓的碎银交上去的吗?”
顾仕隆一怔。
江芸芸瞬间反应过来:“火耗!”
“吕芳行对外说熔锻碎银是会有损耗的,所以每次都会多征银两,最高的时候本来只要纳税一两银子的人,要交一两半的银子。”武忠声音微微提高。
“半两银子你知道可以够百姓吃半年的谷米了,就这么被他们拿走了,而且他们家还是全县最大的粮食商,每到夏收和秋收就压低粮价,琼州四面环海,百姓也不可能多花钱坐船去雷州换等,催粮的日子一日□□近,他们不得不低价卖粮,等征税结束,粮价会立刻暴涨,其余那些不法商人也会跟着涨价,如今猪肉要三十文一斤,普通人如何吃得起这一口肉。”
江芸芸听得倒吸一口气。
在京城的时候,因为家中没有长辈,所有一应物件都是她和黎循传商量着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