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篇斗鸡赋若是刨却其他,那自然是写的极好的,有唐朝王勃之风,东晋傅玄之意,偏又写出几分凶狠,把斗鸡场景写的栩栩如生,刀光剑影,血肉模糊,两鸡相斗却好似两军打仗一般。
偏他也不是只写斗鸡,反而把斗鸡形容成‘小儿邪恶,三代难存’的玩物丧志之意,言辞诚恳,颇有循循善诱之意,要从源头堵住这些不良行为,免得追悔莫及,愧对祖宗。
但这篇文章若是刨得深一点。
番禹的鸡自来就有名,可这人怎么写的湖南湘潭的鸡。
是了,最近闹得沸沸扬扬的事情,不就一开始来自湖南。
开篇那句——“登天垂象于中孚,实惟翰音之是取。”
这句话直接点了鸡能沟通神明,是国运兴衰的征兆。
现在这个时候出现这篇文实在是太过凑巧了。
朱祐樘把文章甩在地上,淡淡说道:“去查。”
—— ——
夜色渐黑,江芸芸下值后躺在椅子上晃得有些困了,眼皮子都耷拉下来了,鼻尖是香得不行的鸡肉味道。
最近京城鸡肉大降,乐山又捡漏买了一只肌肉健硕的大公鸡回来。
——“最近的鸡怎么都这么强壮了。”乐山说。
——“强壮好,肉炖起来结实。”诚勇说。
眼看着诚勇已经在做最后的鸡汤收尾工作了,安静的小巷中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随后,紧闭的大门被敲响。
第二百零七章
谢来欲言又止地看着面前笑眯眯的小状元, 好一会儿才说道:“这就是你说的本山人自有妙计。”
江芸芸背着小手站在门后,点了点头:“你就说妙不妙。”
谢来动了动鼻子:“还挺香。”
斗鸡赋一出,整个京城有点眼力见的人都知道最近不是玩斗鸡的时候,一时间京城鸡价大跌, 不少指望这个赚钱的场所也都相继关门避了避风头。
屋内, 乐山等人惶惶地看着突如其来的锦衣卫, 那么多腰间带刀的人围住了这件小院, 一个个神色严肃,瞧着就不是来串门的。
“走吧。”谢来耷拉着眼皮子说道, “我自诩目光如炬, 怎么就没看出你是个惹事精呢。”
江芸芸有些不高兴,踏出下槛:“我才不是,我只是履行我一个新科进士的职责而已。”
谢来打量着过分年轻的小状元, 也没说话, 只是抬了抬下巴:“走吧, 这次就不拷你了。”
江芸芸笑眯眯下了台阶, 锦衣卫的动静太大了, 不少人都躲在门缝里探头探脑看着, 窸窸窣窣声不断,只众人都到走到巷子口时, 黎循传和顾幺儿正被人拦着不准进入。
黎循传平静地看着她,在斗鸡赋出来的那一天他就知道有这么一天了。
江芸还是这么大胆,哪怕她已经学会了迂回, 但还是横冲直撞的迂回,一点也不避讳。
这片斗鸡赋只要有点政治敏锐的人, 都能看出它到底再写什么。
他写的是两鸡相斗, 但内涵得却是兄弟相残。
他说所有明朝宗室都是围困在院子里的, 他们被大臣们包围,整个大明都在供养这些人,权欲心逐渐膨胀的陛下与其担心门坏了,墙塌了,不如担心院子里的人在得不到想要的东西时,会不会举起刀来。
江芸说的自然是有道理的,而且非常有前车之鉴。
撇开唐朝兄友弟恭的种种案例,本朝也不是没有先例。
陛下显然也看懂了,他甚至看得太懂了,所以才让锦衣卫来。
江芸芸甚至还有心情对着黎循传笑着点了点头。
黎循传神色复杂地看着她,他有一瞬间的觉得羞愧。
那个年纪比他小,比他瘦弱的人明明经历了这么多事情,但怎么就还是这么勇敢。
那天晚上,这个躺在躺椅上摇摇晃晃的小少年慢条斯理,漫不经心地说道——“这扇门小了,所以要换个大的。”
那个时候黎循传心里就明白,江芸也是看不上这个内阁的,所以他既没有走午门跪谏的那条内阁安排的路,也没有走明哲保身的师兄给的路。
他就像当年贸然又大胆地站在黎家大门前一样,横冲直撞的野蛮,但又隐隐试探的谨慎。
在他眼里,既然破局,那我就大胆一点。
“江芸。”顾幺儿惊呆了,想要冲上去看看。
黎循传连忙把人拉住,镇定说道:“你帮不了他。”
顾幺儿扭头去看他。
“他和我们不一样。”黎循传想了想后,小心翼翼说道,“顾仕隆,这是他选择的路。”
顾仕隆迷茫地站着,直到人群散去,还未回过神来。
——他为什么总能听到这句话。
——可这是条什么路呢。
—— ——
养心殿灯火通明。
朱祐樘冷眼注视着跪在面前的小少年。
“我以为你是个聪明人。”他神色不明,任由烛火的影子在脸颊上跳跃,淡淡说道,“你给太子殿下讲的故事很好,应该继续这么好才是。”
江芸芸既没有求饶,也没有梗着脖子应下此事,反而胆大包天地抬起头来,那张年少的面容在烛火照耀下熠熠生辉。
“陛下既然觉得微臣会讲故事,那微臣斗胆,也想为陛下讲爱媵贱女的故事。”江芸芸不卑不亢说道。
朱祐樘眉心微动。
这则故事出自韩非子的外储说左上,讲得是秦穆公把女儿怀赢嫁给给晋公子,为此还准备了丰厚的嫁妆,其中衣着华丽,形容美貌的婄嫁女妾就有七十多人,等怀赢嫁到晋国时,晋国人因为滕妾漂亮而多加优待,从而轻贱怀赢。
这则故事的前提是楚王问对田鸠:“墨子者,显学也。其身体则可,其言多而不辩,何也?”。
若是讲这个秦伯嫁女的故事大部分人可能都不熟悉,但另外一则买椟还珠的故事,大概是所有人都耳熟能详的故事。
在这个故事里,则是田鸠告诉楚王做事不能舍本逐末,本末倒置。
墨子话多又如何,他有本事啊。
江芸芸提起这个自然是提醒了陛下与其畏惧有些失控的相权,不若注意早已成了庞然大物的藩王。
可朱祐樘虽启蒙晚,但自小熟读经书,更明白这个爱媵贱女的故事背景下则也有一场关于春秋争霸的明争暗斗。
“所以你是自比怀赢?”朱祐樘面无表情问道。
怀赢先是嫁给晋怀公圉,后来又嫁给晋文公重耳,但不可否认,在她的指点下,重耳不再自诩高贵身份,才能在秦穆公的帮助下重夺皇位。
江芸芸若是自比怀赢,那就是有胆大妄为,指点江山的意思。
“微臣不想自比怀赢,只是觉得当年晋文公六十岁依旧不改夺取晋国之心,甚至带领晋国走向霸主的地位。”江芸芸轻声说道。
朱祐樘眉心微动。
晋怀公和晋文公是叔侄关系。
他和珉王也是,虽然关系已经很远了。
“你这可是在诬告藩王。”朱祐樘冷冷质问道,“你可有证据?”
“微臣并没有状告珉王。”江芸芸镇定说道,“只是陛下对藩王的拳拳之心,未必能让藩王对您也是以诚相待。”
朱祐樘冷笑一声:“藩王镇守边境,若有需要自然会为国效忠。”
江芸芸沉默了许久,然后轻声反问道:“所以陛下是要赌吗?”
夜色中,烛火跳动,映照着两人的眉眼或冷冽或镇定。
大殿内明明站着不少太监,但他们站在长颈宫灯下,连带着影子都消失不见了。
他们像一个雕塑,不看不听甚至好像不会呼吸。
藩王到底会不会镇守边境是未来的事情,但藩王造反并成功可是实打实的事情。
殿内两人一坐一跪,一人面无表情,一人神色自若。
朱祐樘看着面前之人,突然轻笑了一声:“自来以孝治天下,朕选的这位小状元似乎有些离经叛道了,全然不顾忠孝两全。”
他神色格外冰冷,那张清瘦病弱的脸在此刻终于多了些帝王的锐利。
“纪渻子训鸡,最终训成一只与众不同的鸡,才能场场获胜,孝自然是天然之礼,但处世又如何能事事亶承天生自然之理,陛下日日优待让他们积习成性,若是养得他们心的也大了呢……”江芸芸的声音在空旷的殿内清晰可闻。
戌时一更的梆子声隐隐绰绰传了过来。
“藩王是陛下的亲人自然要多加优待,可藩王一旦势大,不能不防。”江芸芸在朱祐樘冷冽如刀的注视下继续说道。
朱祐樘沉默了。
他是一个皇帝,在刚登基时这种感觉还不甚明显,但九年过去了,那种大权在握的感觉已经越来越清晰了,越来越令人着迷。
可今日江芸说的问题突然让他如坐针毡。
那些步步紧逼的大臣。
那些居心叵测的藩王。
他坐在这座雄伟空旷的宫殿内,只觉得难以言表的桎梏。
他的父皇一心扑在贵妃身上,从未教导过他如何御下,所以他只能从众人的只言片语中,从历史的漫漫长河中慢慢学习。
不能太过严苛大臣,这是从他父皇身上看到的。
他的父皇因为贵妃只是和朝臣僵持数年,导致朝□□败,后期豺狼四起。
他牢牢记住这个教训,所以一直对群臣非常温和,可现在这群大臣却有些得寸进尺了。
对宗室温和,是他从高皇帝身上看到的。
大明疆域雄伟,那些藩王是第一道屏障,是朱家真正的铜墙铁壁。
但这些宗室确实有些过分了,恨不得敲骨吸髓,但毕竟是朱家宗室啊。
可现在有人告诉他,这些都是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