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不是在开玩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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批改卷子的日子其实很难熬,尤其是会试的卷子。
如果乡试之以前的批改卷子是沙里淘金,只要把金子捡出来,然后再挑一个最大的金子作为第一名。
那乡试的卷子就是一堆金子,直接把小金子给扫了,只剩下大金子,可能对于最大的一颗选择会有所纠结,但总归不会太难。
可会试不一样,能走到这一步的人水平都不会太差,他们面前的人都是大金子,一个个圆润饱满,金光闪闪。
他们要做的是在这些金子里做选择,要文笔斐然的,也到条理通畅的,更要言之有物的,若是能引经据典,又不会艰涩难懂那就更好了,还能争一争前排的位置,总之每一篇文都必须是上佳之作才行。
五经中春秋房的压力少一些,毕竟一直不是考试热门科目,每年也就三百来份卷子,两个官员交叉改,十来天的时间绰绰有余的。
诗经房年年都是热门款,他们这次四个考官要改一千多份卷子,听说日日都要到深夜才能去休息,天不亮就要爬起来。
至于其他房的人,也不都轻松,熬得人都干瘦了,别以为两位主考官可以休息,在交叉批改后所有罢黜的卷子,他们都要再看一遍,免得有沧海明珠被遗漏了。
整个贡院人人都忙得脚不沾地,就连厨房煮饭的大婶也都是站在灶台前停不下来。
三月初八的下午,所有考房的考官都带着自己选中的卷子和各自推选的魁首的卷子来到大厅。
谢迁坐在上首,面容和善地安抚着众人。
“此次会试,我们同心协力,陛下看得见。”他说,“如此也不耽误时间了,还要给陛下面呈名单,不能耽误十一日的放榜。”
众人拱手称是。
会试的录取人数变过两次,明初的时候因为朝廷很缺人,所以不限名额,只要写的好都录取了,到了前朝才开始确定录取人数一般为三百人。
其中三百个人是有录取比例的,一开始是南北,南六北四,后来细分为南北中三个,一百人为例,就是南人取五十五名,北人取三十五名,中人取十名。
江芸芸不巧,在竞争最激烈的南面。
“此次录取三百人,也就是南人一百六十五人,北人一百零五人,中人三十人。”谢迁说道,“你们初选的卷子都放在这里,我和王学士会一一核对,确定名次。”
王鏊八岁读经史,十二岁作诗,二十五岁考中进士,素来有博学有识,经学通明之称,
考官们送审的卷子是不限名额的,所以诗经房送来厚厚一叠。春秋房瞧着就薄薄小叠。
诗经房的考官上前说道:“诗经房共送选两百三十八份,其中南人一百三十一,北人七十三,中人三十四。”
易房的人:“易房共送选一百三十六份……”
五房加起来零零总总加起来快一千份卷子了。
两位主考官含笑点头应下,随后开始各自看卷子,这是第一轮筛选,大概会罢黜一半多的人,之后用剩下的名词开始排名,最后选出一甲的三位。
所有人便安安静静坐在一侧。
两个时辰后,第一轮筛选才结束。
谢迁和王鏊扭了扭脖子,看着面前三叠只分区域,不再区分五经的卷子,只剩下四百来张的卷子。
“今年考生都非常厉害。”谢迁笑说着,“文章整洁,制行严谨,文风已兴。”
考官们笑着连连点头。
厨房送来了休息的吃食点心。
两位主考官喝了一盏茶,休息了半个时辰这才继续第二轮的排名。
这次直到天黑,仆人来点灯,两位主考官才再次抬起头来。
“二甲三甲的名次我和济之已确定。”谢迁一向爱笑的脸上此刻也只剩下疲惫,“一甲的名单,我们在你们送选的魁首名单内选出五位。”
五张卷子被平铺在最上面。
分别来自诗经房两张、礼记房一张、周易一张还有春秋房一张。
春秋房的两位考官立刻兴奋起来。
因为读春秋的人太少了,而且春秋文章之多,大都内容艰涩,所以很少有选考春秋的人能一争会元之力,往年都是看别的房打架的,这次终于轮到自己上场了!
“这五篇有各有千秋,一甲三名,二甲前二都在此。”王鏊满意点头,他也不绕弯子,直接指了指春秋的卷子:“这张行文老练通达,内容详实有度,堪称今年魁首。”
其余几房的人都忍不住凑过去看。
春秋房的两位考官得意坏了,大声说道:“这考生的每道题都写得极好,挑不出一点错来。”
几房人原本还心存疑虑,但看了文章又觉得确实精妙。
“我礼房这位考生又和他一较高低的水平。”礼房的考官还是不甘心,忍不住说道,“我瞧着春秋房的文字锐进了些,我们推选的这位考生便格外沉稳大气。”
“春秋文雅正,有不可摇撼之象。”谢迁想了想也点了点春秋文,“我也选这篇。”
礼房的人见状便不再说话。
谢迁知情识趣,很快又点了点礼房的那张卷子:“诚如德玉所言,这位考生格调风致,竟而不凡,可为第二。”
五位考生的名单很快就确定了,谢迁和王鏊把最终的名单稍微调整后,就开始召人去调考生的原考卷。
大家对一甲的名单还是非常期待的,皆好奇凑过去。
一甲三人原考卷被齐齐摆上时,一眼看去,一个个字好似都是印刷出来的一般。
王鏊在众人的目光下,掀开状元原考卷上的封条,露出里面之人的名字。
“是他!”春秋房的两人惊呼。
其余人也都面露惊讶之人。
“天降神童,大明之喜啊。”谢迁微微一笑说道。
摇曳的烛光下,‘江芸’二字赫然出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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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单被送到陛下案桌前,朱祐樘一眼就看到最上面的名字。
“可喜可贺,大明人才济济,出了一个十五岁的小会元。”萧敬立马恭喜道。
“今年前三都是南人啊。”李广笑说着,“瞧着年纪都不大呢。”
朱祐樘已经开始看着江芸芸的卷子,淡淡说道:“南方学风浓郁,学院众多,之前江西各府的科举名单便已能说明了,北人和中人也该迎头赶上才是。”
李广吓得不敢说话。
“好文章。”朱祐樘虽启蒙晚,但读书认真,对文章颇有鉴赏的能力,眼睛一亮,“难道真的是天降神童不成。”
“高皇帝庇护,大明国运昌隆,神童不断显现,那江解元本是前朝生人,却一直籍籍无名,偏到了本朝得人点化,扬名天下,不就是感恩陛下圣明吗。”萧敬一脸激动说道。
朱祐樘露出笑来:“想来之前就是耽误了,不然这等神童只怕一岁能言,二岁能写才是。”
“如今也是不晚的。”萧敬说,“都是爷皇恩浩荡,王道布施,不然哪来这小少年的风采。”
朱祐樘笑着点了点头:“油嘴滑舌,人自己读书本事,与我何干,是他老师教的好。”
李广神色微动,笑说道:“黎公可真是桃李满天下啊。”
朱祐樘笑容微微敛下,盯着江芸的卷子没说话。
本朝高皇帝曾处置过一次科举舞弊案,说是翰林学士刘三吾在会试中录取了五十一名考生,北人发现这些人全都是南人,因此状告主考官,其中过程颇为复杂,只闹到最后再开恩科,只录取六十一人,且全是北方人。
至于相关人员,主考官被流放,状元探花凌迟处死,调查此事的人也大都未能幸免于难,高皇帝手段雷霆,杀了数十人才肯罢休,压下朝野纷争。
这件事情到底有没有科举舞弊已经不重要,高皇帝对南方士族的杀气却在当时图穷匕见。
南方自来富庶,北方常年遭受兵患,教育一直就是不对等的,势大的南方可以通过科举能源源不断运输南人入朝,从而抱团,因此朝廷一直有南北对立中看戏的说法。
朱祐樘刚登基时就经历过类似的事情,为此还大罢两京言官时,其中就掺杂着南北两方的人互相弹劾,到最后闹得不可开交,朱佑樘索性联合南京守备太监一起把掺和其中的言官统统罢免,一时间两京台署为之一空。
朱佑樘神色凝重,他提起笔来。
萧敬和李广都忍不住屏息看了过来。
—— ——
“放榜了!!”顾幺儿像个小炮弹一样冲进来,一把抓起正在晒太阳的江芸芸就往外走。
江芸芸被拽成了风筝,连忙哎了两声:“急什么,我鞋子要掉了!慢点。”
顾幺儿松开手,急得直跳脚:“放榜了!”
“我知道啊。”江芸芸慢慢吞吞说道,“急什么啊,我要是考中了还能跑不成。”
顾幺儿急死了,眼珠子一转,直接一把背上江芸芸就跑。
江芸芸猝不及防被人捆在背上,还呆了一会儿才回过神来。
这会儿是乐山急了。
“等会儿啊,幺儿!!别摔了我家公子!”
顾幺儿背着一个人还跑得飞快,后面的乐山怎么也追不上,最后在众人骂骂咧咧声中占到了最好的位置。
“还没贴呢。”江芸芸从他背上下来后,理了理衣袍倒是淡定。
顾幺儿不理她,只是来回张望着。
他在找敲锣的人,一般到点了就会有人敲锣的。
果不其然,在贡院门口就站着一个矮个灰衣男人。
——行,人已经出来了,皇榜肯定也快了。
眨眼的时间,布告栏那边已经里三层外三层地被围了起来,再没一会儿就听到一个清亮的锣声被敲响。
“来了来了!”顾幺儿抓着江芸芸的袖子,眼睛都瞪圆了。
没多久,大门打开,两排身形威猛的衙役先一步走了出来维持秩序。
江芸芸的目光落在贡院的仆役身上。
他们手中拿着一大张黄色的纸,这张纸上写的人就是今年丙辰科的进士。
人群在骚动,偏又带着诡异的安静,好似沸腾的水在此刻冒出一串串的水泡来。
将沸未沸。
顾幺儿紧紧握着江芸芸的手,嘴里碎碎念着。
仆人门在日光下打开那张长卷。
黄色的卷子在日光下熠熠生辉,被写上去的名字清隽文雅,一行行整齐地好似印刷上去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