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才山长与我说,我们女孩子读了三年书就要离开。”她冷不丁说道。
江芸芸抬眸去看她。
“三年也挺好,又不能考科举。”娄素声音听上去格外平静,“大家都同意了,就明珠非常不高兴。”
江芸芸没说话,放下手中的东西,和她坐在一起。
“你的那个读书赋,我们和山长请示过了,自己出钱雕刻成石碑,也放在紫阳书院的石碑林里。”娄素换了只手托下巴,“石头是明珠家选的,说要最好的石头,一块石头就要五十两呢,字是才储写的,她的字你不是也觉得好看嘛,雕刻的师父是紫娘家的人找的,他家做木头生意的,认识很多雕刻师父,保证给你刻得漂漂亮亮的。”
江芸芸揉了揉脸,不好意思说道:“也太破费了。”
“总之大家还是很感谢你的。”娄素扭头,笑眯眯说道,“等你真的考上状元,我们都说要给你搞一个状元碑!把你这一年考试的所有卷子都刻上去。”
江芸芸吓得连连摆手。
“所以你要好好考试啊。”娄素笑说着,小手一挥,“你要是考上了状元,所有人都会知道,我们大明最年轻的状元也曾为我们女子读书熬夜写文章的人。”
江芸芸看着她意气风发的样子,突然笑了起来。
她好像突然明白自己走到这一步的意义了。
不是为了当初惶恐不安的保全性命。
也不是看到穷苦百姓时升起的庞然梦想。
她,可以用自己的声望去做一些隐晦的,不可言说的的事情。
“别笑,可严肃的事情了。”娄素一本正经说道,“你打算什么时候走啊,我请你去九江府吃顿好的。”
“五日后的船票,不耽误你读书了,马上就要考试了。”江芸芸笑说着。
娄素没说话了,下巴托在掌心上,安安静静地坐在她边上,看着外面秋日萧瑟的树叶,此刻安静的庭院好似之前无数个平静的下午:“我娘替我拒绝了上高郡王的婚事。”
江芸芸眼睛一亮。
“但只争取了两年,两年后,我读书结束,也十八岁了,他们说女人都是要结婚生子的,所以我也要这样,我是娄家人,所以我不能给娄家丢脸。”娄素没说话了,那双漆黑的眼睛内充满迷茫,可过了一会儿,她扭头去问江芸,“是这样的嘛?”
江芸是她见过最厉害的人,他是这么机智锐利,勇往直前。
江芸芸瞬间语塞。
自然不是这样的!人怎么可以这么活着,为了结婚生子,为了脸面,为了那些虚无缥缈的东西。
她可以说出八百个道理,可一触及娄素天真懵懂的视线又倏地咽了回去。
她从未有过如此清晰的想法。
面前的女孩是大明人,是深受礼教束缚的女孩。
她的未来本就充满坎坷。
若是种下一棵树,树叶固然会枝繁叶茂,但也会吸收光这片土地的所有价值。
娄素珍已经是一个很勇敢的女孩了。
她喜欢这个女孩可以活得很好。
“我希望你能做你喜欢的事情。”江芸芸犹豫许久后,低声说道。
娄素珍没有说话。
两人并肩坐着,看着秋高气爽的蔚蓝天空,读书的日子总是格外平静悠然的。
她们曾无数次如此坐在一起。
“就像你跟我说的奢香夫人一样吗。”许久之后,娄素珍小声问道,“你跟我说奢香夫人是做的好才留名,不是因为女子的身份。”
江芸芸还是没说话。
“你知道我祖父吗?他很厉害的。”娄素珍也不想要她的回答,自言自语说道,“我自小就耐不住性子,到处跑,祖父那边最热闹,所以我总是悄悄跑过去,我看到祖父的院子永远是人来人往的,觉得真热闹,那些人都自称是他的学生,谈起祖父都是一脸佩服。”
“他们总是对哥哥们说,要跟祖父一样厉害,从未对我说过,我就去问他们,结果他们只是笑。”娄素珍不高兴地撇了撇嘴,“他们在笑我。”
“我的哥哥五岁才刚会写自己的名字,我三岁就开始学三字经了,哪里比他们差。”
“但我娘说,我们是不一样的。”
娄素珍皱了皱鼻子,却又没有说话,她在那一瞬间有很多话要讲,但到最后只剩下重重吐出一口气,然后过了一会儿又大声说道:“我才不服。”
江芸芸看着她倔强的样子,突然笑了起来。
娄素珍目光炯炯地看着她,不高兴质问道:“你也笑我?”
江芸芸伸手,柔软滚烫的指腹轻轻点上女孩愤怒的眉眼,低声说道:“记住这个感觉。”
“娄素珍……要一直记住现在的愤怒。”
“坐到我糕点了!”两人沉默间,尖叫声在两人背后响起,愤怒的顾幺儿怎么也摸不到糕点,仔细一看才发现被他们压住了,痛失一包糕点后用小脑袋重击两人后背,直接把人锤走了。
—— ——
回到京城时,京城刚下了入冬后的第一场雪。
京城大雪天,鸟雀难相觅。
大雪纷飞,万里寒光,岸边的人都格外稀少,只有零星走路的人留下一串串脚印。
江芸芸裹得严严实实地下了船只,远远就看到不远处站着一个人。
那人同样裹得严严实实的,只是身形拉长了许多,许是太冷了,他双手兜在一起,时不时在里面掏了掏。
“黎楠枝!”她大喊着,伸手对着他用力招了招手。
黎循传瞬间抬起头来,精准地找到出声的人,脸上的欣喜还未完全浮现,就开始有些不可置信。
一年多不见,离开时还带着一点婴儿肥,脸颊圆嘟嘟的小孩突然好想春日河边的杨柳,突然瘦高长条起来,突然有了少年亭亭的模样。
她只虽露出一双眼睛,但还是跟以前一样一笑起来,就弯了起来。
“其归!”他回过神来,大步上前。
冬日细雪纷飞,大步走来时风雪迎面,衣摆上也会染上白色的痕迹。
“你长高了!”两人齐齐开口说道,随后对视一眼突然又笑了起来。
“你爱吃的羊肉馒头,还是热的。”他从袖子里掏出热气腾腾的馒头笑说着,“就四牌楼杨家馒头铺的那家,你不是总说那家羊肉好吃吗。”
江芸芸眼睛一亮:“好吃,他家的羊肉肥瘦相间,腌制的也格外好吃。”
“我的呢。”顾幺儿眼巴巴地看着黎循传,却见他没有下一步动作了,连忙问道。
“我的呢。”王阳明也不高兴凑过来,“怎么就只准备了一个人的啊。”
黎循传啊了一声,脸颊瞬间红了起来。
“哎哎,自己没钱嘛,干嘛蹭人家的,他现在只是芝麻小官,没多余的钱。”江芸芸咬了一口热气腾腾的馒头,一开口就冒出一股肉香来。
顾幺儿气坏了,拉着王阳明跑了。
乐山在后面叫了两声,没一个人愿意回头的,只能唉声叹气地摇了摇头。
“你现在住在哪里啊。”江芸芸三下五除二就吃完了馒头,好奇问道,“我老早就叫你搬家了,找个小点的院子还便宜点,住的离上值地方近一些,也不用整天起得这么早。”
黎循传笑了笑:“还是住在原来的地方,京城房子不好找,这院子也不错,等你回来,也不用到处找房子了,房间都还给你留着你。”
“你现在一个人负担所有房租?”江芸芸惊讶。
黎循传更惊讶:“你娘每个月都给我寄钱填你的房租,你不知道?”
“哎,我不知道啊!”江芸芸更惊讶了。
房间还是原来的样子,诚勇每十天就打扫一次,一入内,屋内甚至连炭火都升起来了,江芸芸恍惚间觉得自己好像一直住在这里。
“你这次回来应该不走了吧。”黎循传跟在她身后碎碎念着,“托你远在江西还能闹得京城不安分的福,你现在在京城的名气也不低,一出门肯定要被人围观的,所以还是安心在家读书吧。”
江芸芸打了一个哈欠,只觉得屋内的炭火烧得实在有些旺了,她都有些困了。
“你困了!”黎循传紧张说道,“那你早点休息吧。”
江芸芸坐在床上没说话,只是突然抬眸去看黎循传。
黎循传被看得手脚不对劲,来回僵硬地摆了摆:“看,看我做什么?”
“好久不见啊,黎楠枝。”她看着黎循传,忍不住露出笑来,嘴角梨涡一闪一闪的。
那个穿着漂亮衣服,抱着梅花的小少年,已经成了玉树兰芝,雅人深致的小青年。
明明一年多未见,可再一见面还是觉得格外安心。
黎循传看着她,久久没有说话。
许久之后才低声说道:“好久不见,江其归。”
—— ——
江芸芸休息没两天,等雪停了就开始考前复习的日子。
祝枝山等人上门时,江芸芸额头正绑着蓝布抹额,头也不抬地写着卷子。
“你怎么一回来就开始读书啊。”祝枝山凑过来,“不去外面晃晃,你不是最爱出门溜达了吗?”
江芸芸头也不抬,只是抽空说道:“好你个祝希哲要害我。”
祝枝山和他挤在一块坐着,笑得合不拢嘴:“原来你也知道外面危险啊,我还以为你江其归天不怕地不怕,是个上天入地,无所不能的小泼猴呢。”
江芸芸充耳不闻。
徐经也凑过来,但充满肯定地夸道:“你那篇赋写的还挺不错。”
“不要打扰他复习!”黎循传见到两人围着江芸芸,出声把人赶走。
“急什么,又不是你考试。”祝枝山站起来抱怨着。
黎循传一手一个把人拉走:“一样的。”
“晚上就在廊檐下烤肉吧,我买了肉,现在蔬菜少,有什么吃什么。”黎循传把人推到边上上,嫌弃说道,“你们自己找个地方玩去。”
江芸芸写得飞快,见祝枝山还围着自己打转,就笑眯眯说道:“这么闲,要我考考你的学问不?”
祝枝山猛地停下脚步,落荒而逃。
炭火前,一年多未见的四人围坐着,随意说起各自这一年多的生活。
江芸芸的光辉事迹自然是不消说的,人不在京城,但京城处处有他的传说。
黎循传工作能力不错,加上吏部尚书王恕力保,所以一年实习结束后留在吏部,成了考功司的主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