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什么?”江芸芸眯眼,借着微弱的光,仔细看了看,“印章?字不太好看,谁的啊?”
“不知道啊。”顾幺儿捧起烧鸡就开始狼吞虎咽。
“你去打劫了!?”江芸芸大惊失色。
顾幺儿歪了歪头,强调着:“是装神弄鬼去了。”
江芸芸面无表情说道:“仔细说说。”
顾幺儿就三下五除二就把后面的事情简单说了说。
原来他见那三个人嘴里骂骂咧咧还说要去告状,觉得这几人要坏事,所以就跟上去,打算让他们回心转意。
如何回心转意。
很简单,装神弄鬼。
如何装神弄鬼。
也很简单,给自己抹一脸血。
“我是这片的土地公,我觉得刚才那些学生讨论得非常好,听得我身心舒畅。”
“你们去告状不行,我不高兴了,那个血就是我给你们一个教训看看的。”
“女子读书就是好事啊,你们凡人就是屁话多,读个书还叽叽歪歪,我们庙里有女神仙你们怎么不说了。”
“别给我逼逼赖赖,小心我扇你哦。”
顾幺儿还装模作样地借着树枝的弹性假装自己飞走了,临走前还撒了他们一脸血,结果低估了自己的体重差点翻车,幸好被躲在树上看热闹的王阳明拉了一把。
“给他们吓坏了。”顾幺儿得意说道,“我走之前他们还在磕头呢,说保证再也不说这事了。”
江芸芸惊呆在原处,嘴角微动,一时间不知如何开口。
“这些读书人最讨厌了,看到一分,能写成八分,再加两份恶意揣测。”顾幺儿不高兴说道,“所以我要把他们扼杀在源头。”
他说了半天也没见江芸芸说话,悄悄凑过来,小心翼翼问道:“你在生气吗?”
江芸芸看着小孩又黑又圆的大眼珠子,有点无辜,还有点紧张。
顾幺儿这人看似粗鲁,其实性子还是能沉得住气的。
这两月他一直不动声色地看着两边的情况,因为年纪小,女子课堂走走,男子课堂逛逛,时不时趴在他们边上听他们对于这件事的讨论,甚至还会溜溜达达跑山下去看看。
他很少对这些事情做出评论,甚至会觉得讨论这个事情太无聊了,只是要是有人出言不逊,他还会悄悄举起拳头给他好看。
但他其实也敏锐察觉出山长等人的压力,甚至是江芸芸时不时的沉默,他一如既往地做着自己喜欢的事情,溜溜达达跟在江芸芸身后,但心里想来也是琢磨过此事的。
所以今日他看到那三个人自然而然做出了自己觉得正确的办法。
只是他的小脑袋瓜里,总是能相处出其不意的办法。
大有乱拳打死老师傅的想法。
江芸芸想了想,无奈地摸了摸小孩的脑袋。
“有没有哪里摔倒了。”
顾幺儿吊在树上,可不是要磕磕碰碰。
“没有。”顾幺儿见她没生气,这才重新坐回去继续啃烤鸡,“我本来给你打了一个野鸡的,听说山里跑的鸡吃起来最补了,但是为了吓唬他们,不能吃了,等我明天有空再去给你打一只。”
“山里野兽多,你不要莽撞地往里面走,很危险的。”江芸芸低着头,摸着手里的三个印章。
“知道了。”顾幺儿含含糊糊说道,“没有马车,走回来太久了,这个烤鸡有点冷了。”
江芸芸没说话,坐在黑暗中沉默。
顾幺儿吃好烤鸡,自己掏出帕子仔仔细细擦了擦手,又擦了擦嘴,然后也跟着安安静静贴着江芸芸身边坐下。
薄薄春云笼皓月,树荫满地不得眠。
两人从扬州到江西,在黑夜的游船上,在无眠的晚上,在之前要辩论的前一夜,再许多不可计算的时候,她们都是这样比肩坐着。
原本矮她一个肩膀的小孩如今也和她一样高了,只是面容依旧稚嫩,还是喜欢用圆溜溜的大眼睛无声地注视着一切,然后脑海里是奇奇怪怪的想法。
“这事了了,我们就离开吧。”许久之后,江芸芸低声说道,“我要去考试了。”
吃饱的顾幺儿有些困了,不知何时已经靠在江芸芸的肩上上,小手抓着江芸芸的衣袖,模模糊糊地应下。
——江芸去哪,他也是要去哪里的。
——要一直在一起的。
睡梦中,他大声回答的,只是现实中,他困得只能发出哼哼唧唧的声音。
江芸芸帮着小孩躺好,然后给他仔仔细细盖好被子,却也没有离开,只是坐在床边安静地注视着熟睡的顾仕隆。
“谢谢你。”黑夜中,晚风吹过,疏影曳呜,江芸芸的声音也轻飘得几乎听不见。
—— ——
托顾幺儿的福,这件事情的发展到最后开始出乎所有人的预料。
九江开始流传着让女子读书时庐山山神的说法!
一开始大部分都是嗤之以鼻,但随着故事有声有色的推进,开始有人将信将疑。
“我们三个人的印章都是瞬间没有的,肯定不是丢的啊,那是土地公不高兴了,把我们收走了,说不定要记住我们的名字呢,真是后怕,还好我一直觉得女子读书也是无所谓的,都有女神仙了,现在有女学生也太正常了。”
“那只鸡一点血也没有!都没血了,但羽毛鲜艳地跟活的一样,肯定是土地公的仙法啊。”
“可不是,我们白鹿洞书院的山长也是人瑞啊,九十五岁!那可是九十五岁啊!响当当的长寿啊,我听说他每年都给庐山各峰祭拜的,三月三踏青你知道吧,学院里都是选年轻人,肯定是送年轻的读书人给土地公看看的,说不定收女学生就是土地公托梦呢。”
“别不信啊,山长肯定不会说啊,说出去那不是玷污神仙了吗,但他没反驳啊!没说话就是承认了啊。”
与此同时,大明最年轻的小解元一篇《读书赋》横空出世,瞬间传遍大江南北。
——上古结绳,伏羲八卦,人文乃兴,皇帝垂衣,仓颉造字,以定文章……读书之旨,始于求知,终于求道,是以授业不分男女,修身之分对错……今观天地山河,云烟收藏,古之学者三人闻道,只求吾师,今之学者为人,岂能失之圣人之风……赞曰:读书不作儒生酸,休言女子非英物,以文载道晓明心,九天知晓已大同。
自此流言蜚语议论不断,长达三个月的指责在此刻终于达到喧嚣口,舆论也不再是一边倒。
与此同时,广信府东同书店的老板和南康府巧制坊开始大量宣传庐山土地公的事情,中间夹带着那篇惊世骇俗的《读书赋》。
也不知是不是凑巧,不少商户都开始打出家中有会读书的女孩家,在店内买东西可以减价,江西各府这样的买卖风向此起彼伏。
书院内,袁端依旧一脸高深地作壁上观。
闻实道开始一脸敬畏地看向自家山长。
“马上就要入夏了,你去看看冰都有了没。”袁端淡淡说道。
闻实道只好一头雾水地离开了。
人一走,袁端这才松了一口气,端起茶来抿了一口。
“看来真是天命啊。”他叹气说道,随后又笑了起来,得意地摇头晃脑,“瞧着这青史也有我袁某人的名字了,可不是天意!”
他喝完一盏茶,关上门,抽出一叠纸开始涂涂写写。
扬州城内,五典书院一番之前的沉默,开始大肆支持此事,甚至还翻出许多古代女子的英雄事迹印刷成册,直言巾帼不让须眉。
一直闭门在家读书的张灵和在家守孝的唐伯虎也跟着帮忙宣传,唐伯虎甚至还写诗附和,其余好友虽不直说赞同女子读书,但对江芸的这篇文章报以极大的赞赏。
黎家,黎淳看着自己的小徒弟在江西的风云事迹,无奈地摇了摇头。
“我就说叫伯安去一点肯定没用,他瞧着也很爱玩。”他如是抱怨着,但还是把那篇赋拿起来,再仔细读了读。
这篇文章精彩之处,器识之闳伟,议论之卓荦,文章之雄隽,政事之精明,如挟海上风涛之气,凛冽之风以贯日月,依旧是他以其无意不可入,无事不可言也的风格。
“真是长大了。”黎淳只是看着那篇文章,似乎就能想起这个小泼猴挥着小手指点江山的骄傲模样,“一个不错眼就闹出这么大的事情。”
“外面吵的厉害呢。”黎风抱怨说道,“还有人说我们芸哥儿好好的解元整天想着女人的事情。”
“要女子读书可是山神发话的事情,要我说芸哥儿肯定就是老天庇护的小人,要不然怎么会这么厉害。”
“女子读书绝不是和男子读书这么简单的事情。”黎淳把赋放下去,淡淡说道,“男子可以科举,那女子呢,以前都是女子供着男子读书,那以后呢,女子要是都读了书,时不时世道也会变化……”
黎淳闭上眼,慢条斯理说着:“太多问题了,自古以来的问题若是一直没有改变,也是有道理的,毕竟牵一发而动全身,绝非小小的一个变化。”
黎风没说话了,悄悄去看老爷。
黎淳也没有说话,可随后又忍不住睁开眼叹气:“世人都说他不好,可我是他的老师,我怎么能说他不好呢,他是没有坏心眼的,总是想着天下大同的事情,我年纪大了,已经不能去帮他实现这个理想了,但也不能拖他后腿。”
黎风也跟着叹气:“芸哥儿当真是很好的小孩了。”
“有没有附和他的赋?”黎淳抬手开始研墨。
“只听说有一个叫星子先生的人附和了,不过被骂的更惨了。”黎风说,“老爷可要看看。”
“星子先生?”黎淳抬头想了想,随后轻笑一声,“不用,那老头写的东西我可不看,写的这么差,被骂也是应该的。”
他沉吟片刻,随后抬笔亲自为自己的小徒弟助阵。
他亲手教出来的徒弟,一笔一划带这他走上这条路,那现在也该让他这个老师再推他一把了。
——让他先感受一下大明的风雨吧。
内院,金旻看着那份读书赋,她已经很瘦了,脸色毫无血色,可还是强忍着精神自己拿过文章仔细看着。
“芸哥儿能如此为女子说话当真是不易啊。”伊文低声说道,“若是当年姑娘也能去读书就好了。”
金旻沉默着,盯着那几笔女字,手指微微颤动。
“姑娘可是累了,快躺下休息。”伊文连忙上前说道。
金旻失神般看着伊文,好一会儿才说道:“你去南京一趟,若是回春有空,就请她来,说我有话要和她说。”
—— ——
这些内容传到京城自然又是一番腥风血雨。
黎循传第一个写赋应和,徐经思索几日后也让家中的店铺开了家中女子识字就可以减价的活动,而且力度颇大,祝枝山想了想也跟着写信给各大好友,自己也开始写诗相应。
顾清虽不曾直接写文,但面对此事还是抱有宽容的意见。
“读书明理,若是天下都明理才是德政啊。”
毛澄倒是不赞同此事,觉得此事有违礼教,甚至直接出言反驳此事。
王献臣和沈焘保持沉默,并不发表意见。
南北两方的文人在一时间齐齐发力,把这件事情推向了高.潮,本就热闹许久的内阁一夜之间被大江南北的折子给淹没了。
位卑言高的御史们冲在最前面,最高纪录是有一个人一天写了八本弹劾的折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