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碰我书箱做什么?”她刚一动,就感觉有人低头摸了摸书箱盖子。
“你这书箱可真是宝贝,怎么什么都有。”少东家被抓了个正着也不尴尬,只是笑说着。
江芸芸跳下椅子,把书箱抱到自己面前,嫌弃之意,不言而喻。
少东家摸了摸鼻子。
“大字难于结密而无间,小字难于宽绰而有余。②”祝允明仔细看过那几张字,随后从一侧的书桌里拿起毛笔,在她的练字册子上圈了几个字。
“你这几个字已经能写出结构了,却少于笔锋,这个字笔画多,你解决的办法是缩短笔画,这样会让你本有的结构失衡……”
江芸芸听得入迷,用小炭笔不停写下重点。
“我在画画,你们在干嘛?”
江芸芸写到一半,突然被人捏着笔头。
唐寅画好画却没有迎来想象中的喝彩,定睛一看,原来一群人被祝允明讲解字帖给吸引走了。
他臭着脸,拔走江芸芸手中的笔,放在手心打量着,非常讨人厌地说道:“这个笔好奇怪,握笔的姿势也好奇怪,你写的字也好奇怪。”
江芸芸皱了皱鼻子:“还给我。”
“好丑的字。”唐寅把那册子提溜起来,“我的字也很好看,你请教枝山,怎么不请教我。”
“因为你太讨厌了。”江芸芸抬脚,威胁道,“再不给我,我踹啦。”
唐寅盯着那鞋底,酸脸说道:“你对祝枝山说话怎么不是这个态度啊。”
“看画吧。”祝允明把笔和册子拿回来,递给江芸芸,“你自有心气,练字本就比别人多一分天赋,不必急于求成。”
江芸芸点头,还未说话,就被唐伯虎提溜着夹起来。
“去看看我给画的画。”他一把把人提溜起来,大笑着带到画桌前。
夕阳正好落下,大地还未来得及变暗,店铺门口一盏盏挂着的灯笼幽光便照亮了扬州,万家灯火,星河倒影。
书肆门口那杆高高扬起的招幡被荧荧灯火照亮,在夜风中烈烈作响,那张铺满整张桌子的画像便在微亮的灯火中好似在微微发光。
画中的江芸芸坐在高高的椅子上,那个和他差不多的书箱被显眼地安置在一侧,背后窗户上只剩下半个夕阳,满堂熙熙攘攘,或站或坐,笔锋浅淡,便也看不清面容,却隐约能察觉出激昂神色。
画中最浓墨重彩的大概就是正中的江芸芸。
小小一人坐在高几上,青色的衣衫安静地垂落,那个高高的书箱放置在他脚边,他歪着头,手里捏着一块糕点,目光微微有些出神,在满是书香的书肆中格格不入,偏又有一双格外明亮的漆黑眼珠,成了灿烂黄昏中的唯一一抹暗色。
唐寅笔下的人形象准确而神韵独具,哪怕看不清面容也能一眼认出自己。
“这个不会是我吧?”有人指着其中一个摆手说话的人,惊喜说道。
“这个也好像是我。”
江芸芸仔细看着正中的小孩,从发型到眉眼,再到姿态,隐约察觉到这人确实和现在的自己长得颇为相似,但她又在看到那一双眼睛后,一眼认出了自己。
——真正的江芸芸。
那个已经在记忆中开始模糊的面容在此刻陡然清晰起来。
画中的小童是孤寂沉默的,因为他既是古代的江芸,又是现代的江芸芸。
两张面容在此刻诡异得融合在一起,清晰又模糊,唯有那双眼睛,一直沉默地注视着一切。
“好看吗?”唐寅见她看得入迷,捏了捏他头顶的发啾,得意问道。
江芸芸没说话。
唐寅不悦地继续捏了捏。
祝允明无奈,伸手去把他犯贱的手拨开。
“这个,最像我。”江芸芸回神,指了指那双眼睛,认真道,“谢谢你。”
唐寅抚掌,得意说道:“有眼光,你这双眼睛便是放在祝允明身上,也能平添三分亮色,要我说美人风骨不过如此。”
江芸芸被他夸得怪不好意思的,连连摆手:“四大才子,真是名不虚传。”
“什么四大才子?”有人又开始怪叫,“你们又开始相互捧臭脚了吗?”
江芸芸惊讶:“咦,你不是吗?你也不是吗?”
她扭头去看祝允明。
祝允明吓得连连摆手:“天下多文人,何来如此自傲之言。”
江芸芸摸了摸脑袋:难道这个称号还没宣扬出去?
身侧的唐寅倒是摇了摇扇子,桀骜不驯地笑说着:“不见五陵豪杰墓,无花无酒锄作田,谁稀罕当什么四大才子。”
少年轻狂,傲气横生,山川河海在他眼中也不过是挥毫蹴就的点墨,只是把人看的牙痒痒。
“哦,那其他两个人是谁?”少东家倒是不计较,凑过来问道,“难道你是我们大明的许负,还懂相面。”
江芸芸欲言又止。
“大胆点。”少东家鼓励道,“我提早去收字画,也好挣一波。”
“对啊,还有谁能与我齐名。”唐寅看热闹不嫌事大,也跟着催促道,“枝山的字确实一绝,铁画银钩,汪洋恣肆,我嘛,书画都厉害,剩下两人呢,四人中又是谁最厉害。”
所有人的视线又一次看了过来。
江芸芸面无表情:“论不要脸,你第一。”
唐寅笑容一僵。
祝允明笑得肚子疼。
少东家也跟着点头:“这个第一我是服气的。”
江芸芸已经先一步跑了:“我去买书。”
唐寅气得咬牙。
“这画你不题诗?”少东家指了指空白面,笑问道。
唐寅收回视线,冷笑一声:“那是另外的价格。”
那股气很快就落到少东家脸上。
江芸芸出了门才后知后觉发现乐水不见了,也不知是不是回去了。
她站在热闹的大街上,一时间摸不清崇文书馆在哪里。
“你,你迷路了吗?”就在此时,一个穿着褐色短打的年轻男人凑过来,小声问道。
江芸芸面露警觉之色,不打算和陌生人说话,抬脚朝着热闹的街区走去。
“哎,你要去哪,夜市人多,一个小孩不要随便乱走。”那男人竟然跟了过来,小声劝道,“你是不是不认路啊,我送你回家吧。”
那人坚持不懈跟着,江芸芸就朝着热闹的人群中挤过去。
“那边是湖边,今日有人放河灯,你别靠近水,小心摔下去。”那人担忧地跟在她身后说道。
江芸芸不耐,忍不住扭头瞪他:“你再跟着我,我就喊人了?”
年轻人停在不远处,小声说道:“我不是坏人。”
江芸芸沉默。
“你是不是不认路啊,江家在那边?”那个年轻人指了指反方向的位置。
江芸芸警惕心立刻拉满。
那确实是江家的方向。
“我真不是坏人。”那人急了,忍不住上前一步。
江芸芸立马大喊:“有拐子!!”
那人怔在原地,还未回过神来,就被人扑倒在地,还未说话就邦邦挨了两拳。
“我不是拐子,别打。”那人捂着脸,大声说道,“芸哥儿,你别跑。”
江芸芸看着人群越来越多围过来,很快就借着人流跑了。
—— ——
江芸芸薅完唐伯虎的羊毛,就背上小书箱头也不回地走了。
“啧。”唐伯虎摇了摇扇子,一脸不悦,“我又不是咬人的老虎,跑得这么快。”
“都要戌时了,他一个小孩这么晚回家,家中肯定会担心的。”祝允明和气说道。
“这是谁家的孩子。”他扭头去问少东家。
少东家看着江芸芸离开的方向,慢条斯理说道:“她走的那个方向应该是开明桥,开明桥附近有一条四方街,里面住着的都是扬州大户。”
“可她衣服并非华服,身边也无小厮,不太像大家公子。”祝允明顿了顿,话锋一转,“但他小小年纪,气度从容不迫,也不似寻常人家。”
少东家嗯了一声,身子前倾,压低声音问道:“听说一个月前致仕的南京礼部尚书黎老先生收了一个扬州的徒弟。”
唐寅和祝允明四目相对。
“不会吧。”唐寅摸了摸下巴,“不过我今天见他在书上涂涂写写,写的字缺胳膊断腿,但也略有笔锋,也不知他到底是识字还是不识字,难道那位老尚书喜欢这样奇怪的人。”
少东家耸了耸肩:“我就是与你们说一个最近扬州城最热门的八卦而已,说起来,这幅画你不题字,我只能给你十五两,扣了你欠我们的十两,诺,五两,你们回城的路费。”
唐伯虎神色不悦:“这画怎么才十五两,便是一百两也说得过去的。”
少东家示意管事收好画卷,慢条斯理说道:“若您唐大公子,真的成了四大才子,这剩下的八十五两,我亲自给您送去。”
祝允明一把拉住要理论的唐寅,无奈说道:“我们也早些回苏州吧。”
唐伯虎嗯了一声,眼尾一扫,凑过来说道:“我瞧扬州人也怪有趣的,你要不就在这里备考。”
祝允明不解地看着他:“这里人生地不熟,开销又大,自然是在家中舒服。”
唐伯虎摆了摆手,一本正经说道:“你瞧瞧你在苏州,从正月开始,先是去承天寺附近游玩,后又给继母父亲撰墓志铭,三月的时候,又被好友拉去郊区游山玩水,我知道的游记,你就写了三篇,伯康故去后你悲痛欲绝为他作画像赞,又带病作诗四首,如今出来散散心,何必着急回去,苏州亲朋好友太多了,这么热闹了,你哪里有心思备考③。”
祝允明睨了他一眼,一眼看穿他的小心思:“江小童瞧着可不太想和你说话。”
唐寅扇子一合,愤愤说道:“那是他没见识过我的厉害,今日整天围着你,你给人灌了什么迷魂汤,千字文难道我不会读吗,我要读给他听,他一脸嫌弃把我赶走了。”
“猫嫌狗厌。”祝允明直截了当评价道。
“可我们只剩下回乡的钱了?”他话锋一转,为难说道。
唐寅抬了抬下巴,理直气壮说道:“我画画养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