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唐寅说话实在嚣张,一点也不怕出门被人套麻袋打一顿。
“要我说,这些人就是不识货,虽说院体派画风工整细致,但太要求格局法度,浙派行笔顿挫有力,但后继无人,我们苏州吴门两者皆备,后来居上,我给他画山水,他却嫌弃不够贵气,非要我画人物画。”
书肆里不少读书人,见他如此大放厥词,便大声质问道:“你们吴门画派的人也太嚣张了。”
“就是,那也正好今日见识一下。”
江芸芸咋舌,这个唐寅一句话骂了好多人,真是好毒的嘴。
倒是书肆掌柜没生气,站在台子上,和气说道:“别人喜欢什么,我们要什么,您如今欠了我们十两,也该画出十两的画来。”
“呦,原来是欠了钱的。”
“欠钱还这般嚣张,只怕是徒有其表吧。”
被攻讦的唐寅摇着扇子,站在正中的位置,脸上还是格外欠揍的笑。
一侧的祝允明倒是不好意思,连连道歉。
江芸芸都看心疼了,一看就是道歉道习惯了。
“你这次打算画这个小童?”掌柜目光看向坐在高椅上的江芸芸,笑问道,“倒是合你的标准,眉眼漂亮,自带风华。”
所有人的视线看了过来,江芸芸连忙把晃着的小腿停下来,一本正经坐好。
“给这位小童上糕点茶水。”对于好看的人,总是能多一分客气,掌柜笑着吩咐下去,“多拿些样数来。”
唐寅夸张地抬了抬手,扇子尖尖指着江芸芸:“多漂亮的人,挂你家店里可是让你们蓬荜生辉了。”
江芸芸大惊失色:“你别害我!”
唐寅不赞同看着她:“你怎么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江芸芸跳下椅子,准备溜了。
——这人看上去太不靠谱了。
“哎,别走,哎,别踹。”唐寅眼疾手快拉着她,还耳聪目明地躲开了江芸芸的攻击,“他们是没有你好看,嫉妒你,我赌你三元及第,在场的一个人都比不过……嗷……”
江芸芸一脚踩他的脚上。
——这何止是要给她拉仇恨啊。
——这话传出去,她今后出门都要小心被套麻袋了。
“你别说了。”祝允明操心得把人拉住,一脸菜色。
“唐伯虎,你好大的口气。”楼梯上传来一个打趣声,“你怎么不自己考个解元玩玩,拉着一个小童做什么。”
——嗯!?唐伯虎!!
江芸芸猛地转身,诧异地盯着面前张扬的人,一脸不可置信。
“我只是不想考而已。”唐寅以为小童嫌弃自己,冷哼一声。
“好大的口气。”
“应天府人才济济,你说考得上就考得上。”
“连饭都吃不起,还打算读书,笑话。”
“就是,你如今在哪里就读,四书五经可是你都会了,瞧着年纪不大,口气倒是不小!”
向来文无第一,店内的书生也都是饱读诗句之辈,见这人这么嚣张,立刻不满嘲讽着,言辞激烈,火药味十足。
书店内的人听到动静大都凑过来看热闹。
那个挑起话头的少东家站在台阶下,笑脸盈盈地看着底下的热闹,一点也不慌。
“你还想不想回苏州了。”祝允明拉着他的袖子,低声说道,“这些话,我们私下说说就行了。”
唐寅不悦:“怎么连你也如此看我。”
“你自然是有本事的。”祝允明是一个性格温和的人,被好友怼了也不生气,只是继续解释着,“但是人多嘴杂。”
“确实。”江芸芸总算收回视线,慢慢悠悠走回到椅子上,打算让大名鼎鼎的唐伯虎给自己画个画,也不算亏。
“只是你这个嘴巴不改,这辈子都考不上科举。”
唐寅长眉狠狠一挑。
“别说,小童年级小小,眼力倒好。”
“是啊,连小孩都嫌弃你,可见确实讨人厌。”
“我瞧着连科考都过不了吧,真是笑死了。”
唐寅被众人奚落着,手中的扇子哗啦一下收了起来,祝允明生怕激化矛盾,一把把人拉住。
“怎么怕了!”
“是不是不敢啊。”
“苏州人杰地灵,我认识的同窗,个个饱读诗书,怎么有你这样的落魄户。”
“就是,读个书便如此狂妄,我看是连府学都进不去的废物。”
“你们说话不要太过分。”老好人祝允明挡在唐寅面前,生气呵止道。
“怎么,他能说,我们就不能说,你就说他到底是不是解元,能不能考上解元。”有人上前一步,咄咄逼人质问道。
“能啊。”吃着糕点的江芸芸,晃着小短腿,笑眯眯说道,“应天府解元的位置一定有他一席之地。”
书店气氛倏地一静。
“我果然没看错你。”唐寅握着江芸芸的胳膊,眼睛发亮,“那日我在酒楼上一眼看到你,就觉得和你有缘。”
祝允明万万没想到,这个和和气气的小童竟也如此嚣张。
“好一对互捧臭脚的人,一人大言不惭是解元,一人打算三元及第。”有人讥笑着。
江芸芸睨了他一眼,腮帮子塞着糕点鼓鼓的。
“我自有我的本事。”
“我会好好努力的。”
两人异口同声说道,有一种异曲同工的嚣张气焰。
书生们一下子碰到两个不要脸的人,脸都气红了。
“算了,唐伯虎你快画画,时间都晚了,等会浪费的蜡烛也算你的欠款里。”少东家看好了戏,笑眯眯下了楼梯。
“最后一缕天光落下,我这画必成。”唐寅用扇子嚣张地指了指天空最后一缕夕阳光照,长眉一抬,意气风发下了命状。
江芸芸不太喜欢照镜子,因为镜中之人和自己原本的样子并不相似,有时看久了只觉得惊悚,好似在被另外一个人注视着,但不耽误她很期待唐伯虎的画。
——那可是唐伯虎啊!!
唐伯虎站在画桌前,他并未抬头去看江芸芸,只是垂首挥毫泼墨,窗边的那缕夕阳落在肩背上,连带着执笔的手都好似镀上了金光。
他已经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莫名的感觉到所有的一切都远离他的身边,和他格格不入。
只有在此刻,才能隐约窥探到这位狷狂才子的本事。
江芸芸坐在椅子上,看了一眼唐寅,又看了一眼桌上的糕点,想吃但又怕打扰到唐寅,偏肚子又咕噜噜的叫起来。
“不知小童姓名,可有字号。”祝允明听到动静,笑说着,“你只管吃,不必理会伯虎。”
“我姓江名芸,还没有字号。”江芸芸摸了一块糕点塞进嘴里,一双眼睛炯炯地看着唐伯虎,“难道不是看着我画的嘛?”
祝允明温和笑了笑,为她倒了一盏茶:“伯虎总与常人不同。”
江芸芸这才看到他手指畸形,竟然有六根手指,不由嗯了一声,扭头去看身侧的文人。
他长得并不好看,偏眉宇间格外温和,一双眼睛漆黑明亮,见了人便三分笑,偏又不让人觉得虚伪,好似一缕春风,不知不觉便能抚慰人心。
江芸芸盯着那手指出神。
祝允明以为是吓到小童了,便收回袖中,歉意说道:“我让人给你换盏茶。”
江芸芸抬眸,盯着他看,突然扭扭捏捏问道:“你,你是不是也叫祝枝山啊。”
她的记忆终于被唤醒,隐约想起一部电影里,那个和唐伯虎一起号称四大才子的,好像确实有人手有残疾。
祝允明一怔,随后点头:“我自号枝山,大都在亲朋好友间流传,不知小童如何知道。”
江芸芸喝了一口茶,不好意思说在电影里看过,只好含含糊糊说道:“听说你的字很有名。”
祝允明笑了笑,他一笑起来,那双眼睛微微弯起,眉眼舒展,那一瞬间,容貌和外形便成了最微不足道的缺点。
“大家抬爱而已。”他谦虚说道,“我三岁临贴习字,写到如今也有二十七年,不过是略有小成。”
早就知道古代人读书辛苦,没想到三岁就要开始读书,那我要考上秀才更要努努力了,今天晚上学到十二点再睡吧。
江芸芸喝了口水压压惊,随后侧过身子,从一侧的书箱里掏出自己之前的练字册子,自来熟问道:“那你可以帮我看看我的字。”
“哈,字还挺丑。”不知何时踱步来到江芸芸身侧的少东家,啧啧两声。
江芸芸扭头瞪了他一眼,为自己辩解:“我刚练字,才一个月。”
祝允明仔细看了看,随后挑出几个字:“这几个字写的很好,你写字刚强有余,柔韧不足,以前可有练过字。”
江芸芸想了想:“没用毛笔练过,硬硬的笔算不算。”
祝允明不解。
江芸芸又从自己的书箱里掏出自己今日休息时鼓捣的半成品毛笔套铅笔,在纸上端端正正写上自己的名字。
她有一手好看的钢笔字,小时候为了考试专门练过。
祝允明咦了一声:“你这字倒是好看,朴茂工稳,劲健雄奇,颇有风骨。”
江芸芸嗯了一声,指了指自己毛笔练的字:“但用毛笔就不行,写起来歪歪扭扭的,你看,还有得救吗?”
祝允明被她的话逗乐了:“你才练一个月,能把笔画写清楚已经是很好了,为何不从大字练起。”
那可有得说了,但又不能说。
江芸芸小大人模样地叹了一口气,简单说道:“现在开始练了,老师给我找了字帖,这是我今日的两百字功课。”
她又从书箱里掏出字帖,递了过去。
“这是小儿学书必先学的字帖,因为笔画稀少,你们稍稍临摹就会,我当年也是从这个启蒙。”祝允明笑说道,“你既这个字写的那么好,毛笔字也一定能有所成。”
江芸芸小脸皱巴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