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二章
朱宸濠到底去哪里了谁也不知道。
只是这次他回来后好像又有点不一样了。
江芸芸看着挤走顾幺儿, 坐在自己身边的人,忍不住晃了晃小脑袋想着。
——更奇怪了!
左边,被无情提溜走的顾幺儿还在大声骂骂咧咧,娄素正小心翼翼安抚着他。
右边, 趴在桌子上睡觉的朱宸濠正一脸岁月静好地在闭眼小憩。
江芸芸对此皆充耳不闻, 一心扑刚才弄脏的笔墨纸砚上。
之前抄好的课堂笔记肯定是都没了, 江芸芸破罐子破摔不想再抄了, 还把下节课的课本也弄脏了,等会免不了一顿骂, 但这些都不重要, 最重要的是摔坏了砚台的一角,还摔断了一根新买的竹管笔,弄脏了十来张没用过的白纸。
小穷鬼江芸芸心如刀绞, 犹犹豫豫地捧着已经断成两截的笔杆, 在想着找个麻线能不能缠起来继续用。
新买的!三十文钱呢!
“你怎么日子过得这么穷吗。”不知何时睁开眼的朱宸濠笑问道。
江芸芸看也没看他一眼, 只是开始把两本已经坏了的书籍彻底废物利用, 抽出装订的麻线, 开始哼次哼次绕起来。
也不知道是手艺不行, 还是这支笔回天无力了。
笔杆一直立不起来。
江芸芸小脸一垮,小嘴紧抿, 瞧着是有点不高兴了。
“如今湖颖盛行,说是笔头尖端有一段整齐而透明的锋颖,用上等山羊毛经过近百道工序精心制成的, “千万毛中拣一毫”,书写起来吐墨均匀, 挥扫自如, 特显书者笔力。”朱宸濠枕着脑袋, 瞧着江芸芸不高兴的侧脸,笑问道,“你见过吗?”
江芸芸没说话。
见怎么没见过,每次去文房四宝店里,笔架上摆的最中间,最高位置的就是给湖笔,边上就是前顶流宣笔。
这些笔都是笔杆乌黑光泽,笔尖饱满不散,就连装它的锦盒都是精致文雅的,夸它的形容词,跑堂能说半个小时不重复的。
与它们身价对应的则是足足一两银子!
一支笔一两银子,这对还在读书的人来说可是大钱了。
如今的毛笔损耗率可不低,一个月一支笔都已经是格外爱惜了,江芸芸之前在扬州每日读书时间之久,一边练字,一边写功课,还要捣鼓自己的东西,平均十天一支笔,毛笔损耗率之高,连她自己都震惊了,更别说老师,还劝过她好几次不着急读书写字,免得伤了手腕。
江芸芸终于晲了他一眼,半晌没说话。
朱宸濠笑:“你这个小解元好笔都没写过,传出去也太丢脸了,我送你一只如何。”
江芸芸也不纠结自己的坏笔,把坏了的笔纸都收拾收拾放到一处去,头也不抬说道:“谢郡王好意,但我用笔快,用不了这么好的笔。”
“你自然用的了。”朱宸濠不赞同说道,“这学院我瞧着除了你,其他人都玷污了这些好笔。”
江芸芸咳咳两声,警觉看了眼同班同学,见他们都在认真读书,这才收回视线,严肃说道:“不要给我胡说八道。”
出人意料的是,朱宸濠没有继续反驳,反而乖乖哦了一声,笑着闭上眼,只没一会儿冷不丁又说道:“我这两个月总是想起你。”
江芸芸眉心微动。
“有时候梦里也在想你。”朱宸濠声音格外平静,“连着做了好几天的梦。”
他总有这个本事,不管是威胁人的事情,还是缠绵温柔的话,从他嘴里说出来,总是格外冷淡,冷淡道你根本感觉不出杀气十足威胁又或者是深沉浓重的爱意。
哪怕那些话足够威胁到你,又或者实在听得人面红耳赤。
冰冷,平静,听的人耳朵好似不小心贴到佛像冰冷的金身,只觉得心中咯噔一声。
江芸芸忍不住扭头去看他。
朱宸濠看着她,眉眼弯弯,有一瞬间两人似乎回到三年前,两人初见时,他穿着锦衣华服被人群包围着,带着些少年天真,但又充满高高在上的冷漠。
他在看着江芸。
江芸芸却觉得他并不在看她。
“江芸,你是怎么走到这里的。”朱宸濠低声问道。
江芸芸平静说道:“想走过来的,总能走过来的。”
朱宸濠眨了眨眼,闷笑一声,伤心说道:“江如琅要死了,曹蓁不落井下石就算厚道了,你以后是借不了江家的一点势了。”
江芸芸身子微微前倾,一脸惊疑:“你去了扬州?”
朱宸濠看着那双漆黑的瞳仁中倒映出自己的身影。
小小一只,却又一丝不差。
他莫名觉得有些兴奋,嘴角微微弯起:“顺道经过。”
江芸芸脸色瞬间阴沉。
“江芸,人是要借势的,江家对你再不好,到底占据一个有钱,江如琅再怎么不好,难道会比曹蓁好,他至少能给你数不清的钱财,也不至于让你连买支笔都没有钱。”
朱宸濠声音带着巨大的诱惑。
“你的娘和你的妹妹,两个女人就算你替她们铺了路,可到底是女人,很难扶起来的,她们还需要你照顾,只会扯你的后腿。”
朱宸濠清晰察觉到江芸芸的愤怒,但还是继续慢条斯理,满脸含笑地说下去。
“而你的老师垂垂老矣,师娘病入膏肓,他们,活不久了。”朱宸濠身子也跟着凑了过去,声音可惜又充满恶意。
两人的距离倏地靠近了,视线中的两人彻彻底底进入双方的视线中。
江芸芸身上是皂角和笔墨混合在一起的香气。
朱宸濠身上则是权贵们惯用的昂贵熏香。
在此刻,闷热的夏日空气中成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
“江芸,你好像要完了。”朱宸濠声音可惜怜悯,“不过没关系……”
他微微一笑:“我总是不忍心你受苦的。”
江芸芸冷笑一声,直接把原本堆在一侧的废纸扔到他脸上。
染上墨汁的纸还未完全干透。
朱宸濠脸上瞬间留上黑墨,纸张下落时连带着精致华丽的衣服也都染上污点,彻底坏了。
所有人都惊呆了。
一直在骂骂咧咧的顾幺儿也猛地闭上嘴,瞪大眼睛。
娄素倏地一下站了起来。
江芸芸也紧跟着站起来,但她不是跑了,也不是道歉,反而一把抓住朱宸濠的领口,手指因为用力连刺绣上的细丝都被指甲勾了出来。
指尖被细丝勒出血丝来,可她恍然未知。
她平静地注视着面前之人:“不要招惹我家人和我老师。”
朱宸濠被人从桌子上扯了起来,衣领收紧,在雪白的脖颈上留下一道鲜红的勒痕。
他眨了眨眼,眉眼弯弯,依旧是天真和气的样子,偏又弯下头来,凑得更近了。
他近乎贪婪地注视着江芸芸,好似高高在上的神佛终于愿意低下尊贵的头颅,用温柔的声音哑说道:“江芸,我是太喜欢你了。”
江芸芸面无表情注视着。
“就当是你没出卖我的奖赏。”朱宸濠的手握住江芸芸的手指,温柔说道,“我的礼物,你会喜欢的。”
两人四目相对,各不退让。
“江芸,你这是做什么?”娄素回过神来,慌里慌忙走过来,小心翼翼拉着她的袖子,硬着头皮说道,“这是上高郡王啊。”
“我们其实可以悄悄套麻袋的。”顾幺儿也紧张得贴着江芸芸的后背,小声说道。
朱宸濠听得一点也不生气,反而直笑。
娄素一脸惊恐,顾幺儿也探出脑袋,古怪打量着他。
“你的馒头我不感兴趣。”江芸芸平静说道,“但我的馒头,你若是动了,我一定会要你好看。”
“如何好看?”朱宸濠脸上笑意加深,嘴角一挑,打量着弱小的江芸,终于露出几分实质的恶意来,手指摩挲着她的手背,一脸和气,“江小解元。”
江芸芸没说话,只是幽深地看着他。
她不笑时,眉目间的清冷就好似一把剑能在顷刻间脱鞘而出。
三年前,那个小巷中举起长刀的纤弱稚童似乎在这一瞬间重新站在他面前。
他举着刀的样子还是这样充满生命力。
朱宸濠怀念地看着她。
“你做什么!”门口传来闻实道吓得劈叉的声音。
“快放开郡王!!”陈望大惊失色喊道。
“你是谁!!”一个文质彬彬的声音愤怒响起,“放开我儿。”
说话间,呼啦啦的侍卫传了进来,原本就不大的课堂瞬间挤满了人。
顾幺儿立马警觉都挡住那些侍卫的脚步。
“是郡王先欺负人的!”他大声反驳着。
“我,我我作证。”娄素也小声说道。
江芸芸松手,狠狠甩开朱宸濠的手。
“给我抓起来!!”陈望怒气冲冲说道,“小小刁民还敢对郡王不敬,反了不成,给我抓起来!抓起来。”
江芸芸轻笑一声,眸光微动,看向陈望:“郡王是对我不敬,还是对先帝不敬。”
“胡说乱道!”宁王大怒,警觉看向周围,声音愤怒,“我听说你是解元,却不曾想是如此放肆之人。”
江芸芸伸手,一把抓住朱宸濠的手,想要给人看去。
只是她还未说话,朱宸濠反手牢牢握住她的手,用力之大,几乎要捏碎江芸芸的手腕,他对着宁王温和说道:“是我刚才言语过激了,小解元这才生气的。”
江芸芸闻言冷笑一声,直接抽回自己的手,神色冷淡。
朱宸濠明明顶着一张大花脸,可一笑起来还是显出几分斯文雅致。
“爹不要生气了。”他柔声说道,“都是我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