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学明史时听说过朱元璋喜欢杀杀杀,杀得人头滚滚那都不是稀罕事,现在听老师说起和自己相关的事情,更听得头皮发麻。
“那我挨打的标准是什么啊?”江芸芸小心翼翼试探着校规。
黎淳冷笑一声:“你是打算钻空子。”
“不是。”江芸芸连连摆手,“我是不想自己不小心做了不好的事情,惹得老师不高兴,避免不必要的麻烦。”
她特意强调了‘不小心’三个字。
“科举之路,十年乃是基础,你自然会知道。”黎淳坏心眼地没有给她明说,只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
江芸芸顿时垮下一张脸。
“太祖颁五经四书于北方学校,供士子们讲习,以期达到“道兴俗美”。太宗为实现“家孔孟而户程朱”,倡明圣道,所以集“诸家传注而为大全,凡有发明经义者取之,悖于经旨者去之”,而编四书大全。至此乡试、会试,涉及经义者,四书主朱子《集注》,五经主程朱之学。到今日已是“不讲朱氏之学,不名为士”,如今你能在市面上看到的各种注释书籍,大都奉朱子为圭臬。①”
江芸芸学过这段历史,也跟着点了点头。
“君子发身,以科目为重。重科目,所以重斯文也,重斯文,所以为天下国家计也。”黎淳继续说道,“程子曰:学者当以论语孟子为本。论语孟子既治,则六经可不治而明矣。”
江芸芸没好意思说这段引经论典的话没听明白,挠了挠脸,黎淳睨了她一眼,话锋一转。
“所以今日开始你先学论语。”
江芸芸点头。
“论语,记孔子与弟子所语之言也。论,伦也,有伦理也。语,叙也,叙己所欲说也,我们今日就学第一章 ,学而。”
江芸芸翻开手中崭新的书皮。
这是之前拜师时候给的,也是黎循传花了两日默出来的新书,书皮崭新,书页丝滑,连着字迹都还带着墨的清香。
前面的黎淳已经开始读了起来:“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
江芸芸也跟着韵律,摇头读了起来。
“朱子赞其‘入道之门,积德之基’,此句既能分成三部分看,也能连成一个意思……”黎淳教书格外细致,等江芸芸把这句话念到流畅时,便开始一字一句地解释着,中间穿插着市面上流通的各家注释,又一一为他分析对错,缘由和切入点。
单这一句话的解释,竟教了两炷香的时间。
江芸芸有些听不太懂就模模糊糊写个意思,等课后再去问。
黎淳停下来喝了喝水,看了一眼奋笔疾书的江芸芸。
她手里捏着一根从厨房拿来的细炭笔,嫌宣纸太软,还特意选了便宜皮厚,不值钱的呈文纸,时不时涂涂写写。
“你用木炭在写什么?”他忍不住问道。
自一开始讲课,江芸芸就开始低头苦写,头也没抬几下。
江芸芸抬头,手里的笔还没停下来,一心两用说道:“老师上课说的那些问题,我觉得有用,先记下来,晚上再温习一遍。”
黎淳踱步上前,看着她密密麻麻的字,只大部分的字都是缺胳膊断腿的,而且几行字歪歪扭扭,瞧着要往天上飞。
他下意识皱起眉来。
“我这个等下课之后会仔细修的,课上信息量大,我想着都记下来,回家再温故知新的。”江芸芸解释着。
黎淳接过那张纸看了看,虽然那些字缺胳膊断腿,但是连起来看也能猜出个所以然。
江芸芸写字速度不慢,基本上几个主流注释都写得清清楚楚,甚至连他不经意说出口的几个关联句子也都写了个大概,但在后面打了一个标记。
“打标记做什么?”黎淳问。
江芸芸不好意思说道:“有点没听明白,想等会先翻翻书。”
黎淳把纸还给她,淡淡说道:“听不明白直接问,你回去的功课很重。”
“两百个大字,复习今日的功课,温习明日的功课,对了我还打算自学一下其他书本,还有功课吗?”她掰着手指数。
对面的黎循传吓得咳咳几声。
江芸芸不解抬头,黎淳也跟着看过去。
黎循传低下头,不敢说话。
黎淳轻轻哼了一声,小可怜师侄抖了抖。
他收回视线,指了指她那张乱七八糟的字:“这些字是谁教你的,若是今后写习惯了出现在卷子上,直接黜落,看你往哪里哭。”
江芸芸心虚。
她的繁体字水平只限于三字经,若是那些字单独拎出来,甚至不能马上反应过来,记笔记的时候下意思落笔就是简体字。
“把你之前在江家学的坏习惯都改掉,这些字就是第一个要改。”黎淳把这事狠狠按在江家头上,心里愤愤江家耽误人,好好的孩子,差点要被教坏了。
江芸芸呐呐点头。
“吾日三省乎吾身哪里不懂?”黎淳问。
江芸芸摸了摸脑袋:“倒不是这句话不懂,是老师在解释‘日’时引用了《诗经邶风泉水》中的‘靡日不思’,解释为没有一日不思索的,说和词句有殊途同归之妙,我想着回去不如先把诗经先背起来。”
黎循传那边的书都掉地上了。
黎淳没空理他,只是看着一本正经的江芸芸:“五经你想治诗?”
江芸芸呆了一下,怯怯问道:“什么意思?”
“科举四书必考,五经选其一。”对面的黎循传小声解释着,“祖父问你五经之中可是要选诗经?”
江芸芸沉思片刻:“我可以都学一遍再选吗?”
黎循传又发出奇奇怪怪的动静。
黎淳看着她不说话,好一会儿淡淡说道:“可以,你既然对诗经感兴趣,等会从楠枝的书房带一本诗经走,你先自己看一遍,不懂得可以问我,但如今的重心还是要放在四书身上。”
江芸芸脸上一喜。
“早上的课就到这里。”黎循传看了眼沙漏。
学了两个时辰,小徒弟倒是坐得住,一动不动,满脑子还是读书的东西,还会自己给自己加功课,后面那个没用的孙子一早上也没做出什么事情。
——不争气。
临走前,黎淳狠狠瞪了一眼黎循传。
黎循传心虚,坐立不安了三秒钟,随后又过来找江芸芸松松筋骨。
他到底才十五岁,之前跟着他爹过了好几个月松快日子,如今又重新回到祖父身边,难免有些不适应。
江芸芸开始整理笔记,她倒是想要写繁体字,奈何斗大的字一个不会,只好先用简体抄写一遍,心里开始给自己制定扫盲计划。
“你这都不像第一次上课。”黎循传也是祖父手把手教的,看一眼笔记就知道全是重点,忍不住感慨道,“祖父之前教我时,我也想做笔记,但总是来不及,你不仅动作快,抓重点也很准。”
黎淳说话倒是不快,但知识点很密集,而且他学问好,一个字都能引申出许多内容,引经据典信手捏来。
若是小孩子听久了,又太多内容听不懂,难免会走神,但内在是成人的江芸芸更有耐心,或者说,她自小就有耐心。
年少时在重点高中为了拼搏一个大学苦读过,今日第一堂课反而有种在高二第三轮复习的错觉,大批量的知识点被集中整理灌输到他们的脑子里。
她恍惚回到了那时每日八节课的紧张,冲刺大学的紧张和野心成了冲刺科举。
有一瞬间,她生出了科举也不过如此的狂妄。
“可能是毛笔不好写。”江芸芸随口敷衍着,“你选我这个硬笔,写字快。”
黎循传拿起她细细长长的炭笔看着。
这个炭头被削尖了一段,中间用手帕裹起来,写了这么长时间,炭笔已经短了一截,那个尖头也钝了。
“这个笔倒是有点意思,硬又脆,我之前看你写快的时候,写崩了好几次。”黎循传说,“而且它似乎只能用你的写字的姿势才能握起来,若是和毛笔一样竖起来,倒是难写了。”
江芸芸苦恼说道:“质地太脆了,笔杆又有些粗,而且字迹也不是很清楚,我得时不时沾点墨来加重字迹,太耽误我记笔记了。”
黎循传把炭笔放在手心转了转:“你要不要先把这个炭笔削成小箭头,我给你找一只毛笔来,我替你把前面的羊毛拔了,你就把削好的炭笔塞进去,快没了,你就换一只笔头,也是方便。”
江芸芸眼睛一亮。
“至于字迹太浅了,我没办法,你或者试着削一个墨条。”他一顿,又说道,“不过若是用墨条,只怕会浪费,祖父看到会生气的。”
江芸芸心中微动。
她记得最开始的铅笔用的是石墨,而石墨是用石炭和胶水混合的,石炭就是煤。
“你可真是聪明。”江芸芸大力夸着。
黎循传迷茫地看着她。
江芸芸笑眯眯地继续抄写笔记,转移话题:“你十岁之前都是读什么书的?”
“四岁启蒙,读的是千字文、三字经和百家姓,还有各类的唐诗宋词,等五岁之后就开始学孝经、大学、中庸、论语、孟子和诗经,等七岁四书已经倒背如流,然后开始学如何写文章,从最基础的开始学,之后开始学五经,但四书也不能拉下,还要学尔雅这些,正式开始学些八股文等等,我过了院试考上秀才后,祖父虽给我布置了新的书本,但四书五经还是不能落下,要时时回顾,常读常新,世面上的各类书籍都要看一眼。”
江芸芸对照了一下自己落下的进度,有些着急。
落下太多科目了,直接从初一跳到高一了。
“你这里还有千字文、三字经和百家姓,各类唐诗宋词吗?”她决定先自学启蒙的书籍。
黎循传为难:“家中孙辈如今就我一人在祖父身边读书,那都是我小时候在族学里学的。”
江芸芸也不为难他,继续问道:“书店里会有吗?”
“自然是有的。”黎循传点头,“只是价格不便宜。”
江芸芸穷酸地龇了龇牙:“我挤挤。”
“还是我默给你吧?”黎循传果然是一个大好人,心软说道。
江芸芸摇头:“你读书紧,明年还要乡试,不必管我。”
两人说话间,管家走了进来:“今日的午饭是打个桌子在这里吃,还是去隔壁暖阁吃。”
江芸芸低头看了眼密密麻麻的笔记,还未开口就被黎循传一把抓住:“去暖阁,顺便也休息休息,读了两个时辰的书也不嫌累。”
“暖阁安置了两张小床。”黎风跟在身后亦步亦趋,“下午的课都是过了日中才开始的,吃完饭也好休息一下。”
“你若是睡不着,我们可以下棋,你若是不会,我教你下棋,投壶也行,我投壶很厉害。”黎循传跃跃欲试。
江芸芸冷酷无情打断了他:“吃饭需要两炷香时间,午休两炷香到三炷香,运动一炷香,剩下的时间我要趁着我都记得课上的内容,先把笔记整理好,不然和下午的内容堆在一起,很容易记不住。”
黎循传自诩也是认真刻苦之人,相比较他爹他已经算是勤耕不辍,勤学苦读,但现在碰上江芸芸,听了他的时间表,才觉得是遇到对手了。
“你这个也太认真了,中午是用来休息的。”黎循传呐呐说道。
“不,中午是用来查漏补缺的。”江芸芸意味深长说道。
黎循传还不知道未来等待他是怎么样水深火热的卷王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