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人我都不要,我院中住不下这么多人。”江芸芸直接拒绝道。
章秀娥皮笑肉不笑:“如今您也是黎公弟子了,如此尊贵的身份,入内红袖添香,出门仆厮环绕也是应该的。”
江芸芸面无表情说道:“哪有什么应该的,我有手有脚自己能照顾自己,再者你看看我这个院子,渝姐儿现在还在和陈妈妈一起睡呢,管家送来的桌子我都放不下来,哪里安置你背后的那些人,还是说……”
“你打算给我换个地方住。”江芸芸话锋一转,主打一个三分真心,七分嘲讽,“老师那条小巷中确有人院子出租,若是真的想给我这么尊贵的身份体面,不如给我租那里,读书也方便。”
话音刚落,江来富和章秀娥齐齐变了脸。
不管送东西还是送人,他们要的是拿捏江芸芸,可不是放她高飞。
“这是哪里话,若是这个院子不好,沁园隔壁还有一个福园,不若请姨娘和二公子住住。”章秀娥顺势说道。
江芸芸心中一喜。
鲁迅先生说得对,中国人的性情总喜欢调和折中的,你要说开一个窗,大家是不允许的,但是如果你主张拆掉屋顶,他们就来调和,愿意开窗了。
如今的小院太挤了,拢共三间屋子,她的屋子左右不过五步,放了一张床,一个衣柜,外加一套座椅就不宽敞了,那桌子还瘸腿,所以她喜欢在外面读书练字。
“那地方太远了,我们读书的日子很早。”江芸芸可不会主动到曹蓁眼皮子底下惹人嫌,故作为难,“老师很严格的。”
章秀娥脸色难看。
“所以我觉得还是直接在那边买院子比较方便。”江芸芸一脸真挚,“我听说大公子在宝应学宫附近也是有院子的,大家现在都是读书人了,应该一视同仁。”
章秀娥下意识想要呸他一下,什么东西也敢和我们苍哥儿相提并论,但刚一抬眼就看到陈墨荷虎视眈眈的眼睛,那口口水就被咽了回去。
——好一个刁婆娘。
她心里骂骂咧咧着,嘴上却说:“宝应学宫那是人多,我们苍哥儿不喜欢和人住一起,您如今年纪才十岁,独自一人住,家中大人哪里放得下心。”
江芸芸握着周笙的手,笑眯了眼:“叫我娘照顾我啊。”
“我也去!”渝姐儿迷迷糊糊听着,终于听到她能明白的,想要和娘和哥哥在一起玩!
江芸芸忍笑,摸了摸小孩的脑袋:“对,还有我们渝姐儿呢。”
“周姨娘是府中的下人哪里能出门,今后你出门都是马车接送的,怎么会来不及。”章秀娥循循善诱。
江芸芸一口咬死:“我不坐车,我要走路上学锻炼身体的。”
院中的话便僵了下来。
“锻炼身体?”渝姐儿又听到能听懂的话,忙不迭点头,“老夫人也说你太瘦了,要多吃点,要多动动,以后才能考试。”
陈墨荷很快就明白江芸芸的意思,也跟着说道:“老夫人今日还请我过去仔细问了您一日三餐都吃了什么,还拿出了黎小公子十岁的衣服给我比划着,说您太瘦了,叫我照顾好您。”
江芸芸心中一喜,脸上倒没有露出端倪:“是啊,黎家的饭可真好吃。”
江来富脸色微变。
二公子每日吃什么,他这个大管家是最清楚的,连府中稍微体面一点的管家妈妈都不如,能养这么大,真的是两个小孩命大,再者江如琅最重面子,对外一向乐善好施的形象,这下被人知道他竟然如此苛待庶子,传出去只怕要沦为扬州城的笑柄。
“好啊,你竟敢当着外人面说主家坏话。”章秀娥恼羞成怒,“就该把你抓起来狠狠打十板子。”
“我不过是实话实说,芸哥儿可不挑食,若是被老夫人以为是我家芸哥儿不好,可如何是好。”
“搬家,我去蹭黎家的饭。”小刺头江芸芸插话,搅混水。
“那你也不该……”
“够了!”江来富生怕江芸拧着脾气要搬出去,他是江家大管家,权力比章秀娥要大,大手一拍:“我记得隔壁不是有紫竹院吗?不若请周姨娘和二公子搬去那里,那里也正好有一间两层轩屋,正好可以做书房,渝姐儿年纪也大了,也该有自己的闺房了。”
江芸芸脸上坚持之色立刻消退,转身笑眯眯说道:“还是我们管家大气。”
江来富见了那笑,恍然自己是被骗了,气恼了片刻,不阴不阳开口:“二公子读了书就是不一样了。”
“说明读书确实明智。”江芸芸绵里带针回敬着。
“来都来了,不如现在就搬吧。”她话锋一转,“正好这里这么多人。”
“那里还未打扫干净,不如等几日。”章秀娥垂死挣扎。
“不行。”江芸芸断然说道,“过几日我那个好师侄要是来找我玩,我这里怎么见人,我不要面子就算了,到时候要是传出去可是江家不好听了,江苍不要脸了吗。”
她话锋一转,语重心长:“我可是一心为老爷夫人着想,宝应学宫多重规矩的地方啊。”
“管家说我对不对啊。”江芸芸也不知哪里学来的市井劲,正话反话都温温柔柔说了,态度却是一步也不让。
“夫人掌管中馈,那边还未回禀呢。”章秀娥咬牙说道。
江芸芸叹气:“我那大师侄要是明日来……”
江来富觉得烦,不想因为无关紧要的事情争执,挥了挥手:“择日不如撞日,你你,还有你们你几个,先去把三个主子的屋子收拾一下,你们几个把桌子都搬去轩屋。”
他一顿,和章秀娥对视一眼,随后淡淡说道:“既然是大屋子了,这些丫鬟仆人直接住到倒座那边,也是要人伺候的金贵人了,可别说我们江家苛待了您。”
江芸芸也不恼,笑眯眯说道:“可以哦。”
周笙母女三人外加陈妈妈都是穷光蛋,除了贴身的东西,其他东西都被管家驳回,说是给新的。
江芸芸直接背着书箱兴奋地原地等着。
“二公子不去收拾东西。”江来富随口问道。
江芸芸叹气,委屈说道:“那个屋子贼进了都打滑。”
江来富嘴角一抽,暗恨自己没事找骂。
三个人很快就被安置好。
江芸芸亲自送两人出门。
江来富站在门口,打量着拱门下的人,心平气和说道:“只要二公子好好读书,今后要什么有什么,江家不会亏待您。”
江芸芸爱笑,长得有七八分像周笙,瞧着很好说话,偏那双漆黑的瞳仁不再柔弱,好似一把出鞘的剑,连带温和的气质也多了几分锐利。
“读书这条路是我自己选的。”她含笑三分,平静说道,“我会好好读的。”
江来富眉心微动,打量着面前之人,讥笑着:“二公子到底年轻。”
江芸芸不为所动,任由他甩袖离开。
章秀娥见状,挖苦道:“二公子就是气派啊,要是以后真的厉害了,夫人这诰命还有您的功劳呢。”
江芸芸皮笑肉不笑:“应该的,我对女人总是多一丝宽容。”
章秀娥面色微变,随后又轻笑一声,威胁道:“对了,您该喊你的生母一声姨娘,这般坏了规矩,被黎公这般重规矩的人听到了,可就不好了。”
江芸芸抱臂,冷眼看着她。
她不说话时,眉宇间的锐利再无遮挡,好似能透过皮肉伤人一般,看得人眼皮子直跳。
“您也该走了,免得骨头被人抢走了。”许久之后,她冷冷说道,直接转身关了门。
章秀娥挨了骂,又吃了闭门羹,气得拳头紧握,偏又不敢像往常一样发作。
早上三公子带着两个小姐去堵人,堵成功便罢了,偏又被人拿捏住,让这贱婢子成功拜师,老爷发了好大一顿脾气,三个都被关了禁闭,连饭也不给吃,夫人不得不对着这对母子低头。
后院前宅如今维持着诡异的平和。
老爷一心想着他的功名,也不看看他平日如何对这个贱婢子,这人小心眼的样子,能给江家一个好,话本里刻薄寡恩,忘恩负义的人不外乎老爷这样的人。
他的一切可都是曹家给的。
她愤愤想着。
如今竟敢这么对夫人!
小院中,周笙坐在软软的床铺上回不过神来,江芸芸几句话就给她们换了这么大的屋子,她从来没摸过这么软的被子。
“好大的院子啊。”屋外是江渝奔跑的尖叫声,“这个花花好好看,还有小池子。”
“不可以去水边!”江芸芸见她要往池子跑,一把抓着她的胳膊,把人带回来,严厉说道,“掉水里会淹死的。”
“哦。”江渝被她吓了一跳,可怜兮兮点了点头。
江芸芸摸了摸她脑袋,牵着她的手入内。
周笙抬眸去看江芸芸。
江芸芸笑眯眯坐在她前面:“看我做什么?”
“芸儿真的长大了。”好一会儿,周笙低声说着。
—— ——
黎家的授课正式开始。
她早早就听黎循传说过,黎淳是个严厉的人,但百闻不如一见,今日他穿着深灰色交领直领,黑色皂鞋,整个人显得越发严肃。
“太祖特设科举,取经明行修、博通古今、名实相称者。亲策于廷,第其高下而任之以官,中外文臣皆由科举而进,非科举者,毋得与官。”黎淳开学第一课并没有直接为她授课,反而科普明朝科举的重要性。
江芸芸点头,读书的时候历史书上有写过,科举制度起源于隋唐,却在明朝达到巅峰,就是因为非科举,不做官的理由。
“治国以教化为先,教化以学校为本,太祖还是吴王时在应天鸡鸣山下建立国子学,后又令各府、州、县设立学校,太宗迁都北京后也在北京设立国子监,这就是现在的南监和北监。”
江芸芸听得津津有味。
黎淳看了她宛若听故事的神色,冷笑一声。
江芸芸立马正襟危坐,大眼珠子提溜转了转,没想明白刚才自己一句话也没说,老师怎么突然不高兴了。
“你既然一心要科举,自然不能落人太后。”黎淳淡淡说道,“今后我们的一应课程都跟国子监并无区别。”
江芸芸迷茫地看着他,不懂这句话到底有多恐怖。
他对面的黎循传对着她做了一个闭眼歪头的鬼脸,她不明所以,但还是小心翼翼回答:“我一定好好学。”
“学习内容除了四书、五经之外,还有刘向的说苑、律令、书法、数学、御制大诰等。每月试经、书义各一道,诏、诰、表、策、论、判中选二道,三个月小考一次,半年大考一次,每天习二百字,大字帖我已经给你备好了,课后去问黎风要。”
江芸芸心想这不就是高中的月考,小考,期中考,期末考嘛。
她露出一个灿烂的笑来,天真无邪应下:“一定好好学习。”
“既然比照国子监,那一应规矩也要如此来,国子监学规严格。监生违反了监规,第一次,记在集愆簿上;第二次,决竹篾五下;第三次,决竹篾十下,第四次,发遣安置,最简单的是开除,严重的要充军、罚充吏役,更严重的要戴枷、监禁、杀头。”黎淳慢条斯理吓唬着。
江芸芸听得咋舌:“读个书还能被杀头?”
黎淳和气笑了笑:“国子监门口有一长竿,你知道是做什么用的嘛?”
江芸芸迷茫摇头。
“洪武二十七年,监生赵麟写了批评学校的文章,被认为“诽傍师长”,太祖就把他杀了,枭首示众,那长杆就是用来警戒的。”
江芸芸听得头皮发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