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芸芸捡起那个被放在桌子上的茶盖,然后和自己的茶盖换了个位置:“你们这个就是换了个位置,地下的茶盏还是我们自己的,我说的是……”
咣当一声。
茶水四溅。
顾幺儿一个激灵,就连顾溥也一瞬间身形紧绷。
原来是江芸芸直接把顾溥的那一盏茶摔倒在地上,镇定说道:“用文化,用经济,用强权,去重塑这个地方。”
她把手中的那盏茶推了过去:“这是唯一的一盏茶,也只能是这盏茶。”
顾溥看着紧紧压着茶盖的手指。
这是一双文人的手,纤细雪白,文质彬彬。
“‘蛮不出峒,汉不入境’,这是自来的传统。”顾溥低声说道。
“没有蛮和汉,你要把他们都当成大明的子民。”江芸芸笑说着,“而且他们本来也是不是吗,边境内应该不至于完全不通婚,血脉融合,本就是最好的改变。”
“那你觉得四方土司都要改吗?”顾溥又问。
江芸芸想了想,谨慎说道:“那这个要慎重,就算要改,也要循序渐进,不能操之过急。”
“甘肃土司自来就有‘有悍卫之劳,无勃叛之事’的称呼,蜀地贵州则是‘蜀、黔诸土司桀骜难驯’,湖广之地则多变心思活泛。”顾溥盯着那盏茶喃喃自语,“小变则小革,大变则大革;小革则小治,大革则大治,我这是要走哪一步呢。”
“后笑先眺,安知非福。”江芸芸笑眯眯说道,“不论是哪一步,我们的出发点总不是为了害人,能走几步是几步,能走到哪里是哪里。”
“一计不成,损害的就是土司治下的百姓。”顾溥注视着面前大明最年轻的小解元。
这位小解元做出的事情一件比一件惊心动魄。
好似每一件事情都没有结果,可当真如此吗?
扬州新上任的知府王恩,出了名的清廉正直,爱护百姓,所到之处人人爱戴,这样的人到了扬州,扬州百姓的生活怎么会没有变化。
南京少了一个滥杀无辜,奸淫掳掠的小守备,新上任的小守备太监是个老实人,官场也被整治一番,两位大守备的手段一向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南京官场气氛焕然一新。
刚才的民间送孩童入宫一事。
如今的边境改土归流之事。
桩桩件件,到处都有这位多管闲事的小解元的手笔。
“再坏也坏不过现在了。”江芸芸想了想,“我还是相信会有为名做事的清官的,你们的无官可用局限在一处,可若是朝廷征兆,有识之士定然不少。”
顾溥没说话,想笑却又笑不出来。
薄情寡义读书人,这世上的好人坏人不好区分,可庸人良才难道还不好区分吗。
单是这个江芸,便已是独一份了。
“你别不信。”江芸芸皱了皱鼻子,“我跟你说我认识的读书人都很好的,我也相信他们若是接到调令,也是愿意为那些受苦百姓出力的。”
“这世上哪里没有坏人,可怎么会没有好人呢,这个社会运行的基础难道个个都要是天才才能运转吗,有的不过是一个个明白自己使命的小螺……小螺号。”
“什么意思?”顾溥不解,随口问道。
江芸芸老实巴交说道:“小螺号,滴答吹,老实本分就很好。”
顾溥沉默了,睨了江芸芸一眼。
江芸芸露出一个殷勤的笑来。
“朝廷的办法自来就是上废而下不废,打散分治。”顾溥叹气,“你的办法太冒险了。”
“你知道改土归流的目的是什么?”江芸芸沉默着,随后冷不丁问道。
顾溥沉默。
“剪除夷官,清查田土,以增租赋,以靖地方。”江芸芸顿了顿,继续说道,“只要能达到这四个目的,就算甘肃地界因为拱卫边疆所以不能轻动,还是西南一代,坐地势大,已经敢于无所不为,甚至是湖广一代两面三刀,暗藏隐患,但只要能达成这四个目的,我们之后可以用经济,文化来制约,吸收他们,那这个革就是成功的。”
顾溥沉默了。
“你说的和邓总兵颇为相似。”许久之后,他起身说道,居高临下打量着面前的小少年,“你老师说你想法多,现在看来确实有点多。”
江芸芸一脸嫉妒说道:“原来老师也给你写信啊。”
已知老师整天给李师兄写信,现在还给顾将军写信,说不定连其余两位师兄也是几天一封信的,偏给她的信很少,她缠绵悱恻地写了十张纸,老师只冷冰冰地回了三张,其中还有一张是跟他说要乖乖读书的,真的很过分!
可恶,我再也不是老师最喜欢的崽了!
江芸芸不服气地皱了皱脸。
“跟我回家。”顾溥解决完自己今日第一个事情,就打算解决第二个问题。
顾幺儿躲在江芸芸身后,装死不说话。
顾溥气笑了:“我叫你来读书的,你倒是给我玩得乐不思蜀了。”
“我没玩。”顾幺儿先一步紧紧搂着江芸芸的腰,大声说道,“江芸说的我都听的,我能干好多事情的。”
打架翻墙偷小孩,他也是很拿手得好不好。
“还跟我顶嘴是不是。”顾溥伸手要去抓人。
顾幺儿拉着江芸芸到处躲。
江芸芸夹在父子中间,觉得自己就像是老鹰抓小鸡的那只老母鸡,来回摆弄双手,最后不得不哎哎两声,一脸为难:“别别别,有话好好说,别勒我了,要吐了。”
两人堪堪停下脚步,虎视眈眈互相看着。
“你小子……”顾溥点了点顾幺儿,恐吓道,“胆子肥了。”
顾幺儿小脸贴着江芸芸的后背,嘟嘟囔囔着,双手紧紧抱着江芸芸。
“你怎么不吭声啊,江芸!”
“你干嘛不帮我,你不喜欢我了吗。”
“江芸,你说话啊!!”
江芸芸只好一本正经拉着偏架:“顾侯爷想要看幺儿,我让幺儿每天去您住的驿站走一圈,幺儿年纪小,正是需要多走动的时候。”
“这个好,好好,就这么办。”顾幺儿连连点头。
顾溥看着吃里扒外的儿子,又看着小狐狸一样的江芸芸,忍不住笑了起来:“行啊,你们两个,合起伙来糊弄我。”
“没有。”江芸芸和顾幺儿异口同声说道。
“将军,门口有人找。”门口传来敲门声,乐山去开门后,随后兴高采烈跑过来,大声说道。
顾幺儿和江芸芸同时探头看过去,大眼睛扑闪着。
“先不与你计较,我还要在京城待几日。”顾溥见是副将来了,也没空和两个小孩扯这事了,转身就要离开,“这几日还有不少人要拜访。”
只是跨出们的前一脚,他突然扭头,笑眯眯说道:“突然想起一件事情,就是我途径扬州时遇到你老师了,他给了我一份信,托我带给你的,我给落在驿站了……”
江芸芸眼疾手快把顾幺儿掏出来,往前一推,大义凛然说道:“喏,人质在这里,记得拿信来交换。”
第一百六十三章
顾幺儿哭得撕心裂肺被人夹走了。
黎循传刚好下值回家, 欲言又止地看着顾幺儿蹬着小腿被他爹强势带走了。
“好狠的心啊。”他回家忍不住说道,“幺儿哭得这么凶,别把嗓子哭坏了。”
江芸芸笑眯眯说道:“没事,等过几日我再上门把人要回来, 而且他这次莫名其妙带了周六回来, 也该让大人教训一下了。”
黎循传惊讶:“我以为你不在意这件事情。”
“我为何不在意啊。”江芸芸更为惊讶。
黎循传摸着下巴, 打量着小同窗, 挑剔指责着:“你看上去……很像溺爱小孩的人。”
江芸芸大惊失色:“有吗?”
“有!”乐山端着茶水和糕点上来时,也忍不住说道, “之前幺儿把周六带回来时, 放在寻常人家里可是要好好教训一顿的,您倒好,一声不吭的。”
江芸芸摸了摸脑袋, 无辜说道:“可他当时说话的表情好得意啊, 跟个小狗狗疯狂摇尾巴一样, 我瞧着于心不忍, 但我是想着事情解决后再好好跟他说这件事情的, 要是他不听, 等过段时间,我就写信给他家大人说的。”
“你告状!”黎循传抓着她的小辫子, 大声谴责道,“亏幺儿这么信任你。”
“没有告状!是及时汇报学生在校情况,加强家校沟通。”江芸芸一本正经强调着, “现在学校教不好了,我才打算让家长教一下。”
黎循传气笑了:“歪理这么多, 整天就说我听不懂。”
江芸芸笑眯眯地没说话。
“听说周六被锦衣卫接走了?”黎循传叹气,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有结果, 我还是希望他有个好去处的,我昨日去找衡父了,要是他家有在京城做生意的打算,我就让他多招一个周六去,我瞧着周六脑子也挺活泛的,这么小的年纪遇到事情还知道跑,他家开店的仆人都需要识字,到时候学几个字,以后也能自谋生路。”
江芸芸想了想,又说道:“应该不会太坏,我瞧着陛下都没把我抓起来。”
黎循传说起这事就来气,忍不住说道:“你就胡闹去吧,太子殿下也敢算计,我看你迟早有一天要把这天捅一下才甘心。”
“你怎么说我!”江芸芸不高兴了,抱臂质问道,“我不是你天下第一好吗,你应该一直站在我这边才是,难道你在户部另结新欢了!”
黎循传听得脸颊微红,恼怒说道:“你少给我说这些七七八八的,一说正事,你就给我胡说八道。”
江芸芸眼珠子一转,又笑眯眯凑过来,手里捏着一块奇奇怪怪的东西,塞到他手里:“没有的事,吃吃吃,我今天指挥诚勇新作的蛋糕,我们打鸡蛋打手都酸了,才做了这么几块,幺儿吃了两块,我就不给他吃了,专门留着给你的。”
黎循传看着手中奇奇怪怪的东西:“这是什么?”
“好吃的。”江芸芸直接塞到他嘴里,“你快吃一口,你肯定喜欢吃,我加了不少糖。”
黎循传嘴巴塞得鼓鼓的,脸也红得不行:“我已经是大人了,你不要说我爱吃甜的,说出去好没威严啊。”
“好的好的。”江芸芸敷衍坐了回去,阴阳怪气说道,“十七岁的黎大人。”
黎循传狠狠踢了她一脚。
—— ——
日子迈入十二月,国子监最后一场大考就要来临,江芸芸等人围在一起查漏补缺时,王森神神秘秘走了进来,一屁股坐在江芸芸边上。
“怎么了?”江芸芸随口问道,“这个月的功课你写好了没。”
“我来跟你说八卦,你来督促我作业。”王森抱怨着,“冷酷无情啊。”
来晖和稀泥:“其归是督促我们呢,免得被人在背后多话,你快坐下来看看书,这几日看你一直往外跑,监丞都看你好几次了,可别被他抓到了。”
王森叹气,百无聊赖地翻看这书:“我想看的书现在都不好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