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幺儿挡在门口,没说话,倔得和他养的那匹小马一样。
谢来对着江芸芸挑了挑眉。
江芸芸只好自己回身去带周六来:“小孩很小的,可别吓唬人。”
周六一脸畏惧地贴着江芸芸站着。
谢来看着小老鼠一般的瘦样也觉得头疼:“不是说七岁了吗?”
“所以我觉得放他回家肯定不好,真去做太监了,更不好,所以希望谢兄可以好好管着小孩,等事情结束,帮忙给我送回来。”江芸芸笑眯眯说道。
“这我可不能做主。”谢来伸手想去抓人。
周六立马扯着嗓子哭起来。
“不要带他走!”顾幺儿把周六挡在自己身后,大声说道。
“呜呜呜。”周六哭得小脸通红,小拳头紧攥着,瞧着马上就要闭气过去了。
江芸芸眼疾手快在他的兜里塞了好几个编织小动物进去。
谢来好大一男儿最不会哄小孩了,左手顾幺儿,右手周六,大冬天生生逼出一头冷汗来。
小院热闹得邻居都忍不住伸头张望,偏谢来现在哄哪个小孩都不得劲。
江芸芸只是笑眯眯地依靠在门口看着,嘴里说着风凉话。
不过很快这事就解决了。
因为顾幺儿的亲爹宛若天降地出现在巷子口,人高马大,一手一个小孩,一个递到江芸芸怀里,一个塞到谢来怀里,然后一人一块糖,最后不耐挥手:“都带走,都带走。”
顾幺儿和周六捧着糖,半晌没哭出来。
谢来连忙把人捧走了。
“顾侯爷。”江芸芸吃力地抱着已经格外敦实的顾幺儿,惊讶说道。
“好久不见,江解元。”顾溥低头打量着小少年,微微一笑。
第一百六十二章
顾溥是来抓自己那个调皮捣蛋的儿子的。
顾仕隆一脸不服地抱着江芸芸的腰, 整个人巴拉在江芸芸身上,死活不肯走,力气大到差点直接把江芸芸抗走。
“要不还是在这里吧。”江芸芸撤下脖子上的手臂,咳嗽一声, 为难说道。
顾溥低头去看顾仕隆。
顾仕隆则扭头不看他。
“喝茶吧。”乐山硬着头皮走了上来, 顺手隔开幺儿和顾溥的距离, 非常护犊子。
顾溥冷笑一声。
顾幺儿紧紧挨着江芸芸一边坐, 紧紧抱着她的胳膊,若非条件不允许, 大概要整个人钻到江芸芸怀里了, 小脸紧绷,一脸警觉。
“自己的名字会写了吗?”顾溥坐在一侧,随口问道。
“会写的。”顾幺儿理直气壮说道。
“写来我看看。”顾溥眯眼质疑着。
顾幺儿不说话了, 直接把脑袋埋到江芸芸的胳膊肘下面。
“咳咳。”江芸芸伸手把顾幺儿拦到背后, “侯爷要不先喝茶吧。”
“不喝了, 等会还要打小孩呢。”顾溥皮笑肉不笑地说道, “喝多了打不久。”
顾幺儿抖了一下, 整个人都埋到江芸芸身上。
“打小孩不好。”江芸芸勉强转移话题, “侯爷能在京城住几日,还回前线吗?”
“看情况吧。”顾溥淡淡说道, 说回正题,“幺儿之前的来信说起过,江解元说的边疆治理的方案, 我和邓总兵上了折子给陛下,陛下也颇感兴趣, 所以让我先一步回京述职, 此事结束, 估计还要回去,如今前线战况胶着,不能离开人。”
江芸芸连连点头:“顾将军辛苦了。”
顾溥没说话,打量着江芸芸:“只是对这次改土归流的事情,还有一些细节问题不太明白,这个事情既然一开始是江解元提出来的,所以我就想来提早问问,免得在陛下面前哑口无言。”
江芸芸尴尬地摸了摸脑袋:“我就是随口说的。”
顾幺儿冒出自己的脑袋,大声给人撑场:“才不是,你最厉害了。”
江芸芸和顾幺儿对视一眼。
顾幺儿大眼睛无辜地扑闪着。
江芸芸一脸糟心地把他的脸按下去。
“顾将军想要问什么。”她问道。
“江解元可知道我们在太宗时就有这样类似的变革。”顾溥问道。
江芸芸摇头。
“那你是如何得知的?”顾溥不解问道,“自己琢磨的?”
“也是意外听到的,觉得那人分析得很有道理。”江芸芸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
顾幺儿歪了歪脑袋,然后悄悄看她。
“贵州如今能单独建省,就在永乐年,思州、思南二宣慰司反叛,太宗全力镇压后,废革思州、思南二宣慰司。”顾溥闻言点头,解释着刚才的话。
江芸芸一惊:“你们去平乱的地方不就是在贵州吗?”
顾溥微微一笑:“是,准确来说是贵州都匀的苗民。”
江芸芸神色微动:“也就是说其实改土归流并没有效果。”
顾溥沉默了,好一会儿才继续说道:“不能说没有用,但确实收效甚微。”
“为何?”江芸芸好奇问道,“既然这里已经纳入大明的版图,按理本就该让大明人管理才是,给他们文化,经济上的扶持,让他们从内心开始认同我们的身份,但同时对不是汉人以外民族的人,给与他们一定的自主权利,应该是很稳妥的办法才是。”
“他们不是蛮夷吗?”顾溥挑眉。
江芸芸认真说道:“不是,若是抱着这样的心态治理他们,出问题是迟早的,认同他们,接纳他们,吸收他们,才能同化他们,感化他们,这才是最好的边境维稳的手段,靠一群异心的人,用金钱和权力来吊着,永远都只会养成两面派的人。”
顾溥沉默。
“这是你的想法。”
江芸芸眨了眨眼。
这是她第二次听到这句话。
第一次是老师与她说的。
“所以我这次也不对?”江芸芸心中有一瞬间的退缩,犹豫问道。
上一次,老师近乎严厉地告诫她。
她一厢情愿想要给受灾的人谋一条生路,却触碰了更大的利益集团,若非老师出手,她大概要被当成替罪羔羊了。
这一次,顾溥也说这样的话,只是口气格外平静。
这一次她不过是提出一个想法,这个想法甚至曾在历史书上被单独写过,他们说这是让少数民族融入汉族的一个办法。
“你知道土司到底是什么吗?”顾溥冷不地问道。
“土司他是那片土地最大的拥有者,他占有绝大多数的耕地、山林、水源,这不是几个富豪强绅可以比拟的,而土民只有零星而少量的土地,甚至没有土地,他们被迫依附于土官,这样土司就能完全掌握这个土民的全部。”
江芸芸听得眉心微动。
顾溥笑了笑:“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只是他们这种关系是‘主仆之分,百世不移’,比我们相信中更严重一些。”
江芸芸眨了眨眼:“有多严重。”
“土司中一直有这样的一则故事,虽然里面的主角从没有连名带姓说出来,但每个土司管辖的范围内都有这样的故事。”顾溥继续说道。
顾幺儿也好奇地探出脑袋,听着他爹讲故事。
“说是有一位土司为儿子娶妇时,场面格外豪华,万人庆贺,可奇怪得是,在此之后,那些衣服店却在三年中卖不出一件新妇服饰。”顾溥说。
顾幺儿嗯了一声,扭头去看江芸芸,虚心说道:“听不懂。”
江芸芸沉默:“一场婚礼,榨干了当地百姓三年的财力吗?”
“是。”顾溥直接说道,“而且当地的律法也格外有趣,比如有一人犯罪,土司会当场缚而杀之,而被杀者之族,就要给土司送银子保平安才能不受那人牵连,这里的钱从六十两到四十两不等,你家若是实在穷,经过土司考察后最低也要二十四两。”
江芸芸听得直皱眉。
“这就是玷刀银。”顾溥低声说道,“这是大明这片土地上成千上百个土司的现状,他和你认知中的富豪强绅都是不同的,若是大明的地界中有这样的人,当真能欺压到百姓到这个地步,自然会有人整治他们,而土司却不会,他们根本不受我们控制,他们中的问题只多不少,自高皇帝开始,土司间的问题便屡见不鲜。”
“按照高皇帝,太宗的魄力,不可能没有任何办法吧?”江芸芸不解问道。
顾溥想了想,突然把一侧的茶盖拿下,轻轻放在桌面上,随后轻轻敲了敲茶盏的壁身。
江芸芸看着他奇怪的动作,目光从茶盖到茶身,最后又看向顾溥压着茶托的手指。
“难道没有改成功?”江芸芸犹豫问道,“土司势力根深蒂固,我们难以拔除。”
顾溥露出今日的第一个笑来:“江解元果然聪慧,土司改革继承前朝,乃是前朝在西南地区设立的制约西南和汉人的一个办法,和在之前的羁縻府完全不同,算到现在已经有近两百年的历史了。”
“两百年的时间啊。”顾溥叹气,“自来治病只有两个时机是最方便的,一个是刚开始,一个是病入膏肓的时候,刚开始时一切都能掌握,自然是药到病除,若是到了病入膏肓也简单,毕竟那只有两条路,朝野上下就不会有这么多争论。”
江芸芸沉默了,恍然大悟:“这次改土归流,有人不同意!”
顾溥点头。
“为何?”江芸芸不解,“是这个办法不好吗?”
“我觉得还不错。”顾溥说,“土司们一直在我们的边境,东南西北都有他们的存在,偏又不像附属国,内在打成一片也干扰不到我们这边,他们只要一乱,边境的百姓一定深受其害,他们的土司之间的矛盾也非常大,一直也是我们在调解,打这些人一直都是治标不治本,就像江解元说的,只有把他们同化了,让他们认同汉文化,一切才能走上正轨,改土归流是第一步。”
江芸芸糊涂了:“是这个道理,那为什么有人不同意?”
“因为按照经验来说,即便改土归流之后,内部叛乱不止,就像这次一样,劳民伤财。”顾溥低声说道,“流官一旦有一次处置失当就能引起暴乱,一旦暴乱,征兵动员,劳民伤财,流官本就是替土司管理税务等工作,放在普通地方那就是一个县令,可在这里却是牵一发而动全身,所以导致这里的流官成了烫手山芋,没有人愿意来。”
江芸芸沉默,焕然大悟。
“你这个不是改土归流啊。”她终于发现不对了,“你这个是废土设流。”
顾溥不解:“有何区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