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晖神色震动。
“诚心堂好像确实没在教中庸。”人群中有人窃窃私语。
几个堂的课表并不是完全重叠的,毕竟博士有限,所以经常会有其他班的人去旁听自己博士的课,但大部分都是低级去高级的。
“你,你胡说什么啊。”孙叔鸣身边的狗腿子激动说道,“刚才说错了还不行嘛,这是我们这个月自己出给自己的作业,我们只是想要请教你一下而已,你竟然如此小气,还说是什么解元呢。”
“请教是问我解题思路,句式打磨,可不是直接给我一张卷子,要我给你批改的。”江芸芸抱臂,不为所动,“你们一直在撒谎,我自然要警觉一些。”
——“诚心堂这个月的考试题目是什么?”林瀚沉声问道。
司业想了想,神色微动:“我昨日还听诚心堂的博士说打算出一道中庸的题。”
林瀚冷哼一声:“张博士汲汲名利,妄为人师。”
司业拧眉没说话。
两人说话间,绳愆厅的监丞于树德匆匆赶来,他身形高大,站在人群中,厉声呵斥道:“读书期间,议论他人,高声喧哗,成何体统。”
孙叔鸣闻言撇了撇嘴。
原本看热闹的人也都畏惧地低下头来。
江芸芸却是小手一举,顶着于树德严厉的目光,大声说道:“举子要告发孙叔鸣串通博士,欺负学子。”
第一百五十七章
这事还要从江芸芸昨日饭后散步开始说起。
国子监中午的膳食是要大家一起在食堂吃的, 敲了钟才能开动,可因为口味一般,大部分人都吃得不情不愿,又因为按照高皇帝定下的学规——不准议论饮食好坏, 所以大家普遍都是闭嘴吃饭。
不过这已经是高皇帝那辈的老黄历了, 毕竟高皇帝一开始还说不能让学生住在外面, 但因为国子监的学生越来越多, 宿舍从单人间变双人间,又到现在的四人间, 即便如此也是完全不够用了, 像江芸芸这样在京城有住宿的,就可以选择回家住。
不过吃饭这事没什么太大的变化,毕竟饭少了, 架口锅就可以烧了, 只是对厨师的技术有了更高的考验, 显然国子监这位厨师没达标。
要知道江芸芸对吃东西一直不讲究, 一般给啥吃啥, 非常好养活, 可昨日国子监的膳食多了一道鸡肉,柴得能咬坏别人的牙, 饶是江芸芸等人都做好准备,还是吃得一脸痛苦,只能囫囵咽下去。
其他人吃完后火速跑了, 生怕被留下来询问今日的饭菜好不好时,忍不住口出恶言, 江芸芸摸着难以消化的肚子, 和来晖等人在食堂门口分道扬镳。
如今马上就进入六月了, 正午的太阳有些晒人,她走在墙角阴凉处,打算去彝伦堂的陈典籍面前晃一下,希望他可以让自己去藏书阁第三层的典籍阁。
据说去年丘阁老上言请求收集天下遗书,内阁藏书也应按类整理,妥善收藏,其中内阁所藏书籍有副本者,分贮一册放在两京国子监藏书阁呢,若内阁也没有的,让礼部给各省提学官下榜,要求他们去购访图书,校录后呈送,这种书需要抄写三份,分别藏在京师的内阁、北京国子监和南京国子监。
这事五月的时候就已经整理完毕,国子监内不少监生都被拉去打白工,江芸芸知道的时候啥也没捞到,只能眼巴巴地看着图书被送到最高层储藏。
最重要的是最上面那层的书,不是普通监生能看的,江芸芸为此磨了好久,陈典籍都不同意她上去。
不过据说每年三伏时,会开始暴晒书籍,免得虫蛀之害,江芸芸现在打上这个主意。
她今日打算溜达过去消消食,顺便打听一下何时征集人手晒书。
食堂在东厢房,她先去敬一亭附近的办公院里看看敬爱的陈典籍有没有和他的好朋友在饭后闲聊。
她站在门口张望了一会儿,见屋内不少人,不少博士都聚在一起嗑瓜子,但很好,陈典籍不在,那十有八九就是回彝伦堂了。
她心中大喜,贴着墙角,一边躲着太阳一边快步走着,等穿过琉球学子读书的地方时,路上还看到几个学子结伴回了宿舍,宿舍也在东厢附近。
得益于这一个月多的交际,江芸芸连琉球的监生都认识几个,一路打着招呼。
只是她经过博士们的办公室时却突然听到窸窸窣窣的说话声,那声音不大,乍一听是听不清的,但仔细一听又是能听清的。
江芸芸的耳朵忍不住动了动,隐约听到‘考试’‘分数’等字样后,以为是博士在激励不听话的学生,结果脚步一抬,准备走时,又听到自己的名字。
——“新来的那个应天府江解元文采斐然,您若是和他在这个月里打好交代,就请他帮您看看这篇文章就很好,率性堂不少学子经过他的点拨都有了明显的变化。”
江芸芸听出这是教授中庸的博士声音,姓张,水平很一般,长相也普通,年纪也大了,现在的博士大都是进士担任,而学正和学录由举人担任,助教更杂,由明经、举人或进士等担任。
以前当老师之后不能考科举,因此很多进士举人不愿意当老师,所以教学水平直线下滑,为此前朝下旨改了这个规矩,老师们也能去考试了,但不耽误老师整体水平参差不齐,师道不立。
这个张博士马上就五十了,是老师中难得没有打算去考科举的人。
“这还不简单,现在来国子监的人哪个不是为了历事。”
江芸芸也认出了那人的声音,诚心堂的斋长孙叔鸣。
据说是富二代校霸,在国子监声名显赫,不过是负面的。
王森就和他不对付,据说两人还打过一架,双双进了绳愆厅挨大骂。
“我爹可是吏部的人,哼,他要是不给我写,我就叫我爹卡死他。”那人恶狠狠说道。
江芸芸忍不住眼尾一瞟,垫着脚尖从墙头看了过去。
“别闹僵了关系,他师兄可是李学士。”张博士站在孙叔鸣面前,弯腰勾背,唯唯诺诺劝道。
“哼,一个翰林院的人有什么好稀罕的。”孙叔鸣冷笑,“我爹可是吏部的人。”
张博士欲言又止。
“行了,别说了,卷子我拿走了。”孙叔鸣不耐抽走卷子。
“若钟,我的那件事情……”张博士见他不耐烦的背影,忍不住轻声问道。
孙叔鸣啧了一声:“我爹在打算了,急什么,你都这么大岁数了,还等不了这几月嘛。”
张博士虽是读书人,可这些年却没有养出读书人从容不迫的气度。
京城的物价格外高,听说博士们的月俸连房子都租不起,不少博士在外都有副业,如此还需要妻子老亲一起努力养家,生活的穷困足够把一个读书人磋磨得格外苍老。
他听了孙叔鸣如此不恭敬的话,又怒又尴尬,却只能呆怔地站在原处,神色仲怔,正午的日光投射在窗花上,影子落在隐晦的脸上,到最后他也只能无奈地抹了一把脸。
江芸芸躲在阴暗处叹了一口气,见孙叔鸣走远了,这才背着小手溜达出来,眯眼看着那人,心中冷笑。
——你小子,可别犯到我手里。
江芸芸已经做好迎敌的打算,但万万没想到这人这么快就犯到自己手里,还拿着一张空白的卷子直接怼到她脸上。
若是孙叔鸣好好说话,她就好好把人打发走,只当无事发生。
偏孙叔鸣气势汹汹,一开口就拿自己那个不知在何处的老爹拿捏她,江芸芸立马就来了火气,直接把事情闹大,等监丞来后把人告发了。
这件事情其实一查就清楚了,毕竟那个张博士听闻此事后身形摇摇欲坠,脸色发白,瞧着就不像一身正气的样子,再看那个孙叔鸣虽强装镇定,但眼神躲闪,于树德见状冷笑一声,伸手就要把人抓到绳愆厅仔细询问。
一直躲在暗处的林瀚出现,把江芸芸叫过来单独询问。
“你知道此事后为何不先和师长报备。”林瀚板着脸问道。
江芸芸摸了摸鼻子,小心翼翼说道:“这万一孙叔鸣就是嘴皮子花花呢。”
林瀚眉心微动。
“背后不听人是非。”林瀚找了个角度,又板着脸教训着。
江芸芸只好低着头没说话,小脸挎着,可怜兮兮的。
司业连忙打着圆场:“其归考虑得很有道理,若是只是随便说说,他这一来一回倒也显得兴师动众了。”
“这不是正好说明其归本打算给他机会吗?可见其性格忠厚,正合监生守则,很好。”于树德也跟着夸道,一脸满意。
林瀚见左右两人都这般为他说话,便叹气说道;“算了,你下去吧。”
江芸芸行礼退下。
这事很快就得以了解,国子监除了对监生有严格要求,对老师也不逞多让。
——博士、助教、学正、学录等官,专职教诲,务要严立工程,用心讲解,以臻成戈效。
其中就有不能包庇纵容,徇以私情的要求。
张博士好好的一个工作也没有了,他在绳愆厅哭得不能自抑。
“若不是生活艰苦,我何以至此。”
“我老母七十还要浆洗衣物。”
“我女儿过年连件像样的衣服都没有。”
江芸芸这才得知博士的月俸只有八十石,如今又是本折兼支,四分米六分钞,那个钞大抵是不值钱的。
“就是祭酒一月也才二百七十石。”王森小声嘟囔着。
江芸芸算了算,就算全都折合成银子,也才八两银子都不到。
要知道江芸芸那小院,才四个屋子,一个走三步就到头的一进院子,厨房露天的,茅厕现搭的,一个月也要二两银子的月租,若是加上寻常吃食开支,一月五两是要的,幸好又是三人平分,倒也不显得手头紧,但若是一旦遇上节日,买点东西,送点人情,基本上她和黎循传手头就会陷入窘迫,靠抄书或者找家中大人要钱。
“月俸这么低,自然没有人愿意来,怪不得陷入恶性循环,学风不正。”江芸芸嘟囔着。
一侧的林瀚冷冷睨了她一眼。
王森连忙把人拉倒自己身后,对着祭酒干巴巴笑了笑。
至于监生孙叔鸣,鉴于他已经出现在集愆簿上三次名字了,如今是第四次,所以直接开除且遣回原籍。
孙叔鸣倒是没哭得这么丢人,强装镇定,故作不屑,只是出门的时候差点被门槛绊倒了。
等江芸芸下午背着小书箱回家的时候,正好和孙家的马车撞在一起。
一个年长的中年人从国子监怒气冲冲走出来,对着站在门口的孙叔鸣破口大骂,最后直接甩了他一巴掌。
孙叔鸣早已没有平日里的飞扬跋扈。
江芸芸张望了一下,贴着墙角离开了。
“是他!都是他害的。”孙叔鸣捂着脸,眼尾却还是看到江芸芸,立马冲过来举起手要打人。
江芸芸眼疾手快跑了,警觉喊道:“学校门口呢。”
“就是他害的,都是他。”孙叔鸣坚持不懈要冲上来打人。
“做什么!”背后突然传来顾幺儿的暴怒声,与此同时,一块石头擦着孙叔鸣的手背划过,露出一道血痕来。
孙叔鸣吃痛,捧着手停了下来。
“你你……你竟敢伤我儿!”孙交原本满心愤怒,可一看到儿子手背上的血,脸都白了,大声呵斥道。
“明明是他先欺负人。”顾幺儿冲过来大声嚷嚷,“我可都看到了,这人举手要打人。”
孙交见那儿子手背上的血止不住,气急:“不过是吓唬人,又没有真的打到人。”
“打到还了得。”顾幺儿不悦质问着,“你老大一个人,小孩也不会教,怪不得小孩不行。”
“你,你,好你个黄口小儿,是不是没有爹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