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先生没说话。
江芸芸叹气:“这可如何是好啊,那周家人这么嚣张,那可怜的父女好不容易从水灾里逃出来,娘和弟弟都被大水冲走了,如今老父瘸腿,小娘子连自己连过冬的衣服都没有,若是被抓走,那可真的是没活路了。”
元先生垂眸深思,打量着面前小儿:“你不认识她们,为她们出头做什么?”
江芸芸一本正经说道:“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我既然看到了如何能坐视不理,便是元先生这样热情的人见了,也一定会于心不忍的,若是那些好官见了,怎么会躲在人群中呢。”
元先生沉默。
“周家人报复心强,你就不怕他们报复你吗?”他沉默片刻后,吓唬道,“这些纨绔可不是好人,真的会杀人啊。”
江芸芸怔怔地看着他,冷不丁问道:“所以杀了人,还能这么好端端活着吗?”
“杀人不犯法吗?”顾幺儿忍不住说道,“那对被杀的人也太不公平了。”
元先生沉默。
黎循传也察觉出不对劲,这个人不像一个讼师啊,讼师这么吓唬人可接不到生意。
“我们还是先回去吧。”他委婉开口,伸手打算拉江芸芸走。
元先生回神,突然说道:“你不是没有折子吗?你等一下,我去给你拿来。”
那人去了侧门,敲了敲门,里面出来一个年纪大一些的仆人。
那人对着仆人说了几句,仆人连连点头,没多久,就端着一个小茶几和一套粗糙的笔墨纸砚来了。
元先生轻轻松松抬了起来,臂力惊人,朝着江芸芸走来。
那仆人在门口张望着。
江芸芸看着那个四折的本子,大喜,大声夸道:“元先生真是好人啊,手段高强,连通政司都有自己人。”
她竖起大拇指,帽子一顶接一顶。
元先生没说话,只是说道:“你快写。”
“可有格式?”江芸芸问。
“你不是官员自然没有,只要能写得词句通畅即可。”元先生说道。
江芸芸连连点头,摊开折子,沉思片刻,连着草稿都没用,直接下笔写下两篇诉文。
元先生眉心微动,打量着面前奋笔疾书的小童,眸光闪过一丝赞赏之色。
一炷香后,两篇折子都写好了。
江芸芸笑说着:“我写好了,下面的流程是如何,如何上交?可有答复期限。”
元先生接过来,匆匆扫了一眼:“若是可行则会有通政司官员拆封,誊写后,再根据其内容分类,于同类章疏合在一起一并呈进,若是不行……”
江芸芸安静地看着他。
那眸光一反刚才的热情,显得格外冷静沉稳。
“通政司会驳回章疏,不向上呈报。”
“都是什么原因驳回的?”江芸芸追问道。
那个元先生也不生气,只是淡淡解释着:“一是对章奏体式差错的驳正,二是对奏中情节,认为有矫诬嫌疑的驳回。”
“那你们怎么知道是矫诬?”江芸芸拧眉。
“自然会有人调查。”元先生不悦说道,“通政司每日处理上百折子,可不会包庇某些人。”
江芸芸微微一笑:“自然是信你们的。”
元先生看了眼天色:“要天黑了,你们回去吧。”
“若是驳回了,这折子会还回来吗?”江芸芸走了几步后,扭头问道。
元先生看着她清澈明亮的漆黑瞳仁,随后缓缓摇头:“会被封存,在一月一检中由都察院检查核对。”
“那看来这个制度还挺完善。”江芸芸笑说着。
元先生捧着手中新出炉的折子,面无表情说道:“自然。”
三人出了小巷,黎循传背后冒出一身冷汗:“那人肯定是通政司的人,你瞧他对通政司多维护。”
江芸芸笑眯眯说道:“我听说通政司有一位左通政名元守直。”
黎循传脚步一顿:“你怎么知道?”
“之前那些村民的事情,我一直在关注。”江芸芸低声说道,“当时有书生送到通政司的折子,就是这位元通政受理的。”
黎循传沉默。
那些满怀期望,一去不回的村民,至今是江芸芸不可言说的伤口。
“那你刚才怎么当不认识啊?”顾幺儿好奇问道。
江芸芸笑说道:“因为知道了,有些话就不好说了。”
“扮猪吃老虎呢。”黎循传冷笑一声,“可我瞧他也不蠢,未必看不出来。”
江芸芸耸肩:“管他呢,大家都不说那就是不知道。”
—— ——
三人回家天色已经黑了。
王献臣正在和毛澄顾清他们激动比划着,平日里闷声不响的徐衡父是如何用一个茶盏快很准扔到那个恶仆脑门上。
“当场就流血了,豁,好大的破口,那人也是运气不好。”
“那个姑娘也是聪明,头也不回就跑了。”
“真是好险,幸好隔壁桌是好人啊,我顺手摸来杯子,他们也只当无事发生。”
黎循传越听越不对劲,轻轻嘶了一声。
耳熟,真耳熟的。
破了头的恶仆。
差点被抓的姑娘。
“别笑我了。”徐紧不好意思说道,“若是其归在,他肯定有更好办法的。”
“哎,说曹操曹操就到,快来,听我给你说一下徐衡父是如何一鸣惊人的。”王献臣连忙招手说道。
黎循传抱臂,似笑非笑:“还是听一下我们江其归是如何一鸣惊人吧。”
—— ——
“那可是周家!”王献臣听了黎循传的叙述和顾幺儿在一边的添油加醋,大惊失色说道。
江芸芸点头:“我一开始不知道,后来知道的。”
“那你还去通政司,那不是送羊入虎口嘛。”沈焘也一脸吃惊,随后叹气说道,“那些官员肯定是不敢惹周家的,没看那个巡城御史都假装不知道嘛,你这是无用功啊,还容易暴露自己,让他们报复你。”
王献臣也紧跟着皱眉。
“你们若是害怕可以先避一下,又或者这两月在徐家专心读书。”黎循传说道,话锋一转,振振有词说道,“我们既然碰到了,岂能坐视不理。”
“如何能如此看我们。”顾清立刻不悦说道,“我们岂是趋利避害之人。”
“士廉说的是。”毛澄点头。
沈焘和王献臣对视一眼,齐齐叹气。
“且不说你做得对,再者若是你有点问题我们就躲开,岂是好友所为。”顾清解释着,“就算通政司苟且,不敢上交折子又如何,难道我们就不做吗,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其归小小年纪有这样的通透心思,是我们不如你。”
“士廉说的是。”毛澄还是点头。
沈焘和王献臣对视一眼,神色意味不明。
“那现在怎么办?”祝枝山担忧问道,“那个老爹是瘸腿,那姑娘瞧着也太软了,也不知道跑出去了没有,跑出去了也很容易被抓啊。”
“所以要让周家心生忌惮才是。”江芸芸说道。
“他们行事如此嚣张,怎么会有忌惮的时候。”沈焘不解,“还是其归有什么办法了。”
“我们平头百姓,一无利器,二无权势,只有一张嘴,一双手还是属于我们自己的。”江芸芸微微一笑。
众人看了过去。
“打打舆论,让能制得住他们的人知道,脾气可不是只有他们才有。”江芸芸微微一笑。
—— ——
冬日的北京,天色还未大亮时雾气沉沉,连带着巷子口都看不清,偏一则小道消息却借着北风在安静的北京城里飞快游弋,恨不得立刻传得天下皆知。
“听说了吗?周家和那个正在守孝的张家打起来了!!”
“豁,这不是两个小霸王吗?为什么突然打起来了啊。”
“说是看中酒楼里一个唱曲的小娘子,为此大打出手,那个周家的狗腿子可被打破脑袋了。”
“哎,别说,怪不得我看那个周大昨日脑袋上绑着白布呢。”
“好像昨日保大坊有个酒楼确实有人打起来了。”
“周家和张家一向不对付,我瞧着打起来也正常。”
众人议论纷纷,随着市井中的人口口相传,到最后这个消息越来越离谱。
等传到陛下耳中就是。
太皇太后的周家,和自家皇后的张家因为一个貌比西施的柔弱美人,在闹市大打出手,双方打得头破血流,最后各自含恨而归,因为大美人跑了!!
“有辱斯文!”朱祐樘大怒,“实在是不知廉耻,皇亲国戚因为美色打架,没出息!不知羞!”
萧敬不动声色站在边上。
“爷,通政司左通政元大人递折子了,说是昨日有读书人上了折子弹劾中城巡城御史王刚和周家。”
朱祐樘一听这个名字就头疼:“周家,周家又怎么了?”
萧敬对着小太监使了个眼色,随后又亲自给人到了一盏茶,和气说道:“爷消消气,不过是一个女人,说不得是这个女人故意勾引,才闹得两位小祖宗不可开交的。”
朱祐樘叹气,把茶水推开:“你少给他们开脱,次次如此,他们府中多少人了,还路上看到一个女人就管不住自己,说出去可要笑死人了,说到底就是在置气。”
萧敬轻轻打了一个嘴巴:“哎,都是老奴多嘴啊。”
“算了,我又不是说你。”朱祐樘无奈说道,“张家毕竟新丧,他如此行事,我真是生气,定要好好骂他的,周家,哎,周家一向如此,还好只是打架也没闹出人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