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骗人的时候胆子不是很大吗?”黎淳起身准备去内院的书房坐着,“而且我怎么又是等他了,民安和楠枝的功课我不考教吗?”
“时间可要到了,不过若是他当真交上一篇三字经,其实也不错,可见悟性和韧劲是有的。”黎老夫人故意激道,“就是有些人怕是要憋死了,这考官当得可真是失败啊。”
黎淳气得甩了甩袖子:“孺子不可教!愚蠢!我是这么为难人的人嘛!”
他气呼呼地走了,老夫人一个人笑的前仰后合。
“我要说就是该。”黎老夫人坐在梳妆台前,忍不住又笑了起来,“我瞧着是忍不住了,今日肯定要踱到前院去看看了。”
江芸芸不知黎家内院的风波,马车刚一停下,她就飞快地跳下马车,准备今日就写好字帖交上去。
原来她一开始就自己给自己增加难度了,没想到这次的题目这么简单!
众所皆知,奥数题给普通学生就是磨磨性子的,解题是天才的事情。
晚毫见他如此急迫,眯了眯眼,并未下车,反而调转马车走了。
——他得帮大公子一把。
江芸芸急迫的心等走到那张坐了二十几日的书桌前,突然安静下来。
她在这里练了这么多天。
从微熹晨光到昏黄夕阳,那本三字经被他一点点揉碎,又一片片拾起,成了她在这个时代学的第一本书。
那些字如今在脑海里飞舞,她每一个都认得,每个字都会写,是她这二十几日的努力。
江芸芸放下书箱后开始慢慢研墨。
研墨是一个磨人耐心的工作,加水不能加多,动作不能过快,就连打圈都要差不多的大小。
她一开始连墨都研不好,那日一个人蹲在水桶边,消磨了一下午,才学会如何得到自己想要的墨水浓稠度。
她用镇纸慢慢压平黎公给的白纸,眼前的这张白纸和现代光滑的白纸略有些不同,手感更软一些,摸上去更像一块上好的皮,听说是用檀皮和稻草纸浆做的,也就是所谓的宣纸。
“练了这么久了,终于迎来大考了。”江芸芸捏了捏手指,自说自话,“自乱阵脚,就太蠢了。”
她虽然察觉到黎淳的念头,但还是想着也该给他展示一下自己这几日自学成才的成绩,多个筹码多个保证。
来都来了,做都做了,总不能认输。
江芸芸提笔,不紧不慢地写下第一行字。
——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習相遠。
—— ——
“苍儿竟还在关注他的事情?”江家内院,曹蓁依靠在美人靠上,不悦说道,“这些人如何值得我儿耗费心神。”
晚毫跪在屏风后低眉顺眼说道:“这明明是三公子为大公子请的人,如今却另收徒弟,大公子自然心有郁结,格外不安。”
“不安?”曹蓁坐直身子,眉心微蹙,“可是担心那小子被黎公收了?”
“虽然二公子的字写得难登大雅之堂,但他整日耀武扬威,连带着管家也对他和颜悦色,还有不知趣的人捅到大公子面前,自然是影响大公子读书的进度。”晚毫谦卑说道,“大公子不想与他多加计较,可黎公之名又有谁可以真正视若无睹。”
曹蓁冷哼一声:“江来富真是一条好狗。”
屋内格外安静,只有桃花熏香的香气在角落里袅袅而出。
“黄口小儿,岂容他在苍哥儿面前如此放肆。”曹蓁心中一狠,“他蛇鼠两端,可别怪我过河拆桥。”
“那字实在丑陋,仆瞧着不像能被黎公收下,且那黎家小公子也亲口说过那人的字实在不堪,仆想着那人不过是拖延时间,心生报复,想要扰乱大公子明年乡试。”
“你是说黎家那位小公子也觉得那人的字入不得黎公法眼。”曹蓁心中微动。
晚毫叩首:“不敢胡言,正是如此,乃是仆亲耳听闻。”
曹蓁捏着手中的团扇,心不在焉地晃着,随后冷不丁开口:“我不能让这些人坏了我儿的前途。”
晚毫低头不语。
“去请老爷过来。”曹蓁沉默半响后,冷冷说道,“他的心,太大了。”
—— ——
四月的扬州风和日丽,春光明媚,偏江芸芸已经端坐在书桌前半个时辰,她目不转睛,全神贯注,写得额头渗出汗来。
黎循传僵硬站在她边上,既想张望看一下,又怕打扰到人家,转念一想觉得实在不必如此着急,可又思及三四日的时间对于练字而已并无区别,刚一晃动,就看到自己的影子落在那张纸上,便吓得连连往后退了几步。
他按平常惯例来批改作业,却被告知江芸已经开始写最后的答卷,心中大为震动。
明明昨日还说再多练几天,踩点交作业,今天一大早起来怎么就反悔了。
是不是家中又有问题了。
难道写字也有开窍的说法。
祖父给的纸那可是上好的宣城宣纸,若是写坏了,他可拿不出这么好的纸。
一个眨眼的功夫心思回转了七八回,到最后不得不僵硬站着,满脸热切地看着她。
黎循传有一肚子想说,偏又不敢说话,一边担忧他不小心写坏了,一边又觉得他练了这么多次,肯定没有问题。
就在焦急等待时,外面突然传来喧闹声。
黎循传抬眸看去,正看到诚勇快步走来。
“江家要带二公子回去。”他附在黎循传耳边低声说道。
黎循传噌得一下站起来,走了几步对着诚勇说道:“你在这里守着,谁也不准进来。”
他交代完就匆匆朝着前院走去。
耕桑正带人拦门。
“你们这是做什么?”黎循传质问。
晚毫和气笑着:“家中有急事,想请二公子回去。”
“带人回去,何必这么大的阵仗。”黎循传并没有被他吓唬住,目光沉沉地看着他们。
“二公子生性顽劣,老爷怕他在外贪玩,这才叫仆多带了几个人,实在没有冒犯黎家的意思。”晚毫状似恭敬解释着,语气却又格外傲慢,“黎家书香世家,二公子的字便是鸡啄米都比不上,哪里能再打扰你们。”
黎循传气得脸色发红。
江芸是江家的二公子,光这一点就能压制住所有道理。
“他正在考试,现在不能见人。”黎循传如实说道,“何必急于一时。”
晚毫眉心一动:“二公子这样的水平,现在考试也不过是浪费您的笔墨,不如让仆直接带回去,仆也好给老爷夫人交差。”
他说完就准备朝里走去,黎循传伸手拦人,却被人借着巧力推开。
“拦住他。”黎循传恼怒说道,“你怎么敢私闯民宅。”
“这是我家二公子!”晚毫斩钉截铁说着。
——幼而學,壯而行。上致君,下澤民。
江芸芸并不理会拱门外的争吵,只是一笔一划认认真真写着。
不知何时,那间一直紧闭的大门正被人打开,管家黎风慢慢吞吞开了房门,屋内高雅别致的布置便也露出一角。
正中的梨花木的长桌上放着一套古朴的十二君子,右侧放着一只插着杏花的花瓶,左侧则是一个小小莲花鼎炉。
——勤有功,戲無益。戒之哉,宜勉力。
黎循传下意识站在原处,黎家仆人齐齐看向大开的书房门。
晚毫不及多想,直接朝着江芸芸扑去。
“放肆!”书房内传来严厉的呵斥声。
小厮诚勇眼疾手快把人推开,自己挡在江芸芸面前,怒目而视。
“这是江家的家事。”
“我写好了。”
两个声音异口同声响起。
一尖锐,一平静。
黎风站在大门的门前,不动声色地注视着院中的闹剧:“请二公子入内。”
昼静帘疏,雀动阶尘,所有人在此刻都安静下来,树梢中的鸟雀扑棱翅膀,落在屋檐上,声音清晰可见。
江芸芸这才注意到院子里挤满了人,一抬眸便看到怒目而视的晚毫。
黎循传一个健步挡在他面前,企图挡住晚毫的身形,大眼珠子滴溜溜地转着,想要说话,却又碍于祖父就在里面,只好对着他别别扭扭地眨了眨眼。
江芸芸觉得好笑,紧绷的神经便也跟着放松片刻,她收拾好自己的功课,缓步走到台阶下,看着书桌后的黎淳,端正认真地行了一礼。
——成败在此一举!
第二十二章
黎淳的书房明朗清净, 正中放置着一张黄梨花长几,上面摆着笔墨纸砚,文房清供,椅子后则是一组三扇的素面折屏, 屏风之后隐约可见两立书架, 上面整整齐齐叠满了书。
两侧窗户大开, 右侧的粉墙上爬满了碧萝, 郁郁葱葱,生机勃勃, 左侧则是一潭宽阔的池子, 养着锦鲤五七条,上置鹤形假山,两侧竹影横动, 静谧闲适。
江芸芸目不斜视, 捧着答卷, 进了屋内。
黎淳坐在正上方的位置, 早晨的微光从两侧窗户投射进来, 身后那扇高大的屏风影子落在他身上, 模糊了他苍老的面容。
黎风并未关门,反而低眉顺眼地退到台阶外, 院子外的人屏息看着屋内的两人。
黎循传双手紧握,一脸期待。
晚毫站立不安,伸着脖子企图看得更清一些。
屋内, 江芸芸把自己写好的最终稿递了上去。
黎淳看着满页一笔一画,格外稚嫩的笔迹, 神色微动。
这些日子, 他自然是听人说起江芸练字格外耐得住性子, 一个字可以反反复复练习几百次,带着楠枝也越发认真,但练字不是一朝一夕能成的事,所以他一开始就对江芸芸的这份功课不抱希望。
他自始至终考察的是本性,是韧性,是态度。
可江芸芸还是交上了这份答案,而这份答卷出乎了他的意料。
夫人工书,须从师授,晚唐宰相卢携曾言“书非口传手授而云能知,未之见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