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这间小圆门往外面看去,能看到一扇又一扇的小拱门,一圈又一圈,肉眼可见的花草,方寸之间的土地,直到内外院的小墙把最后视线都挡住了,外面的一切便都看不见了,可偏只这一眼就能把人看得头晕目眩。
院子简单干净,呼吸层层窒息。
“这就是女眷的的日子。”江芸芸喃喃自语。
黎循传没听清,靠过来,懵懵懂懂问道:“你说什么,我没听清。”
江芸芸打了一个寒颤。
“你怎么脸上有汗啊。”黎循传不解问道,伸手给她擦汗,随后又呐呐说道,“要是真这么害怕,那以后就别看了。”
江芸芸拨开他的手,过了一会儿,又沉默说道:“你不懂。”
黎循传苦恼地皱着眉头:“你到底怎么了?”
只是他还没想明白,就看看江芸芸站起来,也跟着不安站起来,欲言又止地看着他。
江芸芸找了个假山的小树洞,把自己塞进去。
她个子小,人也纤细,还真是满满当当把自己填进去了,树洞里全都是木质的味道,冬日的空气又冷,闻久了只觉得鼻子又冷又疼。
偏她不在乎,小小一只蜷缩在这里,好似一只湿漉漉的小猫。
这可真是她来这里两年的时间里最惊险的一天。
她从未有过今日这么害怕的时候,一颗心好像真的要跳出胸口。
在此之前,她一直对自己女子的身份有着不太真切的感受。
因为所有人都把她当成男的,她身边的人也都是男子,而且她读书这么厉害,大家都夸她,赞美她,久而久之,她差点把女扮男装这事给忽略了。
她到底不是真正的男人,甚至也不是彻彻底底大明的读书人。
她是一个外乡的女人,被迫套着两层皮,带久了,就开始得意忘形了。
直到今日,她才真的吓住了。
若是真的被揭穿女子的身份,那她该怎么办才好。
她如何对得起对她殷切期待的老师。
她如何面对只能依靠自己的周笙和江瑜。
她又该如何和心狠手辣的江如琅谈条件。
她已经回不去那个生她养她的地方,倘若在这个等级森严,女性生存艰难的地方,她想要活得稍微有尊严一点,不想跟和江湛一样,作为一个物件活着,那她就不能在此刻丢掉自己的身份。
她甚至觉得自己要是带一辈子这个外壳,那也是慢刀磨肉的痛苦。
这是悬在她头顶的一把刀,它可以在她满心喜悦的时候落下,让她转喜为悲,也可以在她满是落魄的时候落下,让她雪上加霜。
她甚至现在脑子里也想不起来古代有哪些很厉害的女人,她们可以摆脱时代的束缚,在那本薄薄的史书中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她们也曾像现在的她一样,这么痛苦,自省,畏惧,惶恐吗?
她们又是怎么做的?
是不是也曾在无人处辗转反侧,夜不能寐。
那她现在要怎么做?
现在坦白是死路,可未来还是死路。
江芸芸神经质一样地捏着手指。
“江芸。”也不知过了多久,她低着头来来回回想着那些内容时,突然听到一个温柔的声音。
江芸芸呆了呆,随后缓缓抬起头来。
黎淳正站在树洞前,垂眸注视着她。
“老师。”她喃喃喊道。
“远远就看到你躲在这里,一有事情就躲树洞里,真是个坏毛病。”黎淳伸手,“出来吧,里面冷,别冻着了。”
江芸芸盯着那只满是皱纹的手。
“老师怎么来了?”江芸芸没动弹,反而往里面缩了缩。
“听说你看个病闹得人不安心,打算过来打你一顿。”黎淳并没有缩回手,而是在一侧的假山石头上坐下,“看个病而已,若是真的不好,那就慢慢治,总归不会弃你走了的。”
江芸芸只是怔怔盯着他的衣摆,半个身子躲在黑暗中,一声不吭。
黎淳还是没有说话,安静得和她坐在一起。
冬日瑟瑟,院中也只剩下深绿的颜色,看久了也觉得有股遍体发寒。
岁暮阴阳催短景,天涯霜雪霁寒宵。
扬州的冬日虽还未落雪,空气中却带着驱之不去的寒意,吹的人脸都麻了。
“那我以后,以后若是有事情骗了您,你也不会弃我走吗?”也不知过了多久,江芸芸怯怯问道。
黎淳没有看向他,只是盯着池子里缓缓流动的小鱼。
“你是说你大闹林家和许家的事情?”黎淳冷不丁说道。
江芸芸满腔心思瞬间被消散了一半,连忙探出半个脑袋,一脸惊讶:“老师怎么知道的?”
黎淳轻笑一声:“前几日请你不来,正好幺儿带着蒋行来拜访,随便问了几句。”
江芸芸面露苦恼之色:“就知道他靠不住。”
小屁孩肯定吓唬一下就全倒了,一点也经不起考验。
黎淳轻笑一声。
江芸芸眼珠子滴溜溜转了一圈。
“你在想我为什么没打你?”黎淳看了过来,神色意味不明,淡淡问道。
江芸芸想了想,坚持说道:“其实我也没做什么坏事,林徽是我朋友,他孤儿寡母被欺负,我既然见到了那肯定是要帮他要个说法的。”
“江湛是我姐姐,我虽和大夫人关系一般,但和她是没有关系的,可我现在见到了她的不好,却也是不能置之不理的。”
“可你动静闹得可不小。”黎淳提点道,“名声不显非好事,名声过盛是祸事。”
江芸芸想了想:“林家的事最后是王知府出面的,契书也是他签的。”
“许家的事本来就是他们做得不对,自然也不会声张。”
她顿了顿,暗戳戳说道:“要不是顾幺儿这个大笨蛋,老师肯定也不会知道。”
黎淳轻哼一声。
江芸芸便又轻轻巧巧缩了回去。
黎淳看着小孩被阴影笼罩的身形,小小一只,好似一只小猫儿蜷缩着,偏那双漆黑的眼珠子亮晶晶的。
“所以我不是一直没来找你吗。”黎淳低声说道,“这是你力所能及的事情,你愿意伸出援手,那很好,虽然我一直希望你安心读书,可你若是一心只读圣贤书,不闻窗外事,那我也是不愿的。”
“你只有看向外面,才能读懂书本。”黎淳的目光和黑暗中江芸芸的视线对上了。
“江芸,你是个聪明善良的孩子,也该明白我收你时,自然也看的到你身上的问题,你总是有奇奇怪怪的想法,你时常让我觉得天真,偏又时常让我觉得成熟,可我一直不曾问你,因为我觉得你幼年生活坎坷,总是有自己的办法走过来,才能走到我面前的,可我这次回扬州,是和你的哥哥江苍一同回来。”
江芸芸神色微动。
“江家的藏书阁也不过是普通的藏书阁,里面也许真的有你说的那些东西,那些只有你愿意低头去看的东西。”黎淳叹气,“所以你不愿说,我便不问,只要你不走错路,老师,都会原谅你的。”
江芸芸心中大震,心口好似突然被刺了一下,那轻微的,不可言述的疼却让她一瞬间红了眼睛。
她每每以为是点到为止的试探,和隐藏在胡说八道里的想法。
原来,老师都知道。
他明明都知道,却一直没有点破,甚至还会为她解惑,为她遮掩。
“有病就去治,有问题就去解决,你现在觉得是天大的难事,可等你长大了,就会发现这事也没有这么难。”黎淳温和说道,“多思多等,戒急戒躁。”
江芸芸躲在阴影处,听着那八个字,神色从迷茫到沉思再到清醒。
是了,女扮男装这事它确实是一个隐患,但那也只是一个隐患而已。
它还没发现,那就是未来的事。
未来的江芸芸谁知道能走到那一步呢。
她若是考不上会试,那就做个教书先生,这事安全系数就高了。
若是她考上了,但是官运不好,只是做个小小县令,那天高皇帝远,这事被人针对的概率也不高。
若是她运气不好,官做的还不错,那,就是未来的事情了,谁知道未来能发生什么事情,万一她以后是首辅了呢,哼,大家拿捏她还要犹豫一下呢。
要知道唐太宗肯定没想到自己收入后宫的一个美人,最后也能和他坐在同一张龙椅上。
江芸芸心中一口气顿时舒了出来。
“想通了?那出来吧。”黎淳见状,伸手,“小心病了,到时候可就去不了京城了。”
江芸芸开开心心搭上他的手,咕噜噜爬出来。
黎淳见她连着衣服都脏兮兮了,头发上还插了一根树枝,无奈说道:“去换个衣服,别病了。”
江芸芸笑眯眯说道:“我没事,我现在生龙活虎,能打一套拳。”
她还真哈哈打了几下。
“给你看个病,瞧把你吓的,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女娃娃呢。”黎淳无奈说道。
江芸芸眼珠子滴溜溜一转,随后凑过来说道:“我不喜欢看病,我之前落水留了病根,大夫说我可能不能生孩子了。”
黎淳眉心紧皱,立刻打量着她。
“真的。”江芸芸见他好像不信的目光,连忙说道,“我之前差点就不行了。”
她也不是故意骗老师的,只是想着先打个预防针,万一以后老师要给她相亲还能慎重一些,不然再找个理由就显得太不识好歹了。
黎淳眉心紧皱,立刻不悦说道:“江老爷也不给你找大夫看看。”
江芸芸欲言又止,在想着要不要甩锅给江如琅。
黎淳却当她是有难言之隐,越发觉得江如琅也太不是东西了。
“算了,我会给你找个大夫看的。”他柔声说道,“你年纪还小,这谁说不定呢。”
江芸芸连连摆手:“这事我娘看着呢,而且我娘说能捡回一条命就很好了,不能强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