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有说话?”冀绮见了管家后低声问道。
管家摇头。
冀绮脚步一顿,站在庭院前沉默了片刻:“走,我去看看他。”
管家哎了一声,愁眉苦脸说道:“王御史又来过问这件事情了,右佥都御史一向对地方吏治负责,若是迟迟没有决断,怕是要耽误您的前途啊,”
冀绮闷着头走路,也不说话。
两人很快就来到东跨院的一件小院,这小院被看管得严严实实的,守在门口的两个仆人见了人无声抱拳行礼。
冀绮挥了挥手,踏入院内。
正中的那间屋子被一把铁锁关着。
门口的仆人见人来了也不多话,直接开了锁。
屋内黑沉沉的,窗户都被蒙上黑布,屋内也没有给蜡烛。
冀绮站在门口等了一会儿,适应黑暗后这才走了进去。
一团黑影坐在角落里的椅子上。
“今日出乡试名单了,你知道今年的应天府解元是谁吗?”冀绮淡淡问道。
那团黑影没有动弹。
“扬州学子,江芸。”冀绮也并不算等他说话,只是继续平静说道,“就是你和王兴准备拦截,公报私仇的江芸,黎淳的小徒弟,壬子年应天府的解元,年仅十一岁。”
那团影子似乎动了动,但那动静实在太小了,恍惚以为是门口吹来的风卷起了屋中的帷幔。
“真才实学考上去的,几位考官一致推选,没有任何手段。”冀绮面无表情继续说道,“不是我吓唬人,我是很看好这位江芸的,就是明年参加会试,一个进士也不是问题。”
屋内传来衣服摩挲的声音,那个影子也终于有了变化。
——那人抬起头来。
“武将的升迁本就艰难,比不得一个正儿八经考上去的进士,尤其是这样聪慧有能力的神童,神童自来就有承载国运的说法,这一下出了这么一个了不得的神童,前头还有两个神童师兄当榜样,你猜他的仕途会不会比你,比我,比南京这官场上上下下的人都要顺利。”
那人保持着那个姿势不动,好似一块漆黑的,僵硬的石头。
“你已经错了一步了,何必再坚持下去。”冀绮叹气,“你在我这里七日,可有听到一丝动静。”
“那我能怎么办?”黑暗中,一个沙哑的声音响起,“一旦被揭发,扰乱考场,官吏加倍处罚,这身官服怕是要脱下了。”
“可命还在。”冀绮面无表情说道,“这事都察院开始过问了,这朝廷到底是官员的朝廷,内廷的手再大也越不过陛下,而陛下也不是任由宦官干政的人。”
“我没想到这事会这样。”张钦沉默片刻后,声音微微颤抖。
“谁能想到这事会这样呢。”冀绮意味深长说道,“你该知道的,政治,从来都不是如你所愿的。”
张钦整个人颓废下来。
冀绮也不说话,只是安静地看着他。
“唐源就一点动静都没有。”许久之后,张钦小声问道。
“有一些动静,最近一直有人举报曹家欺下瞒上,缺斤少两等等。”冀绮淡淡说道,“你也是应天府老人了,曹家那位老太太什么手段你也是知道的,这些东西伤不得他们半点皮毛,反而让他们成了百姓口中被人针对的可怜人。”
“蠢。”张钦冷冷说道。
“是。”冀绮点头,“太蠢了,这样的人,若非借着同乡的关系,搭上了太监李广,别说来南京了,就是在任意一个地方都活不成现在这副狂妄自大的样子。”
张钦一脸颓然,知道自己是彻底走错路了,可已经上了贼船便也走不了了。
“如今应天府内到处有一则流言,是五年的一场大火。”冀绮的目光落在张钦身上,平静说道,“巡城御史张玮都有所耳闻,这几日一直在调查这个事情。”
张钦脸色狠狠抽搐了一下。
“我记得那日是你在夫子庙附近维持治安吧。”冀绮的声音倏地变轻。
“和我没有关系。”张钦咬牙切齿反驳道。
两人齐齐沉默着。
“你和他现在同是一条绳上的蚂蚱,这事瞒不住了,他现在能把你推出去第一次,就能推出去第二次。”冀绮叹气,“他太蠢了,也太坏了。”
张钦呼吸逐渐加重。
“你我也算同僚多年,从成化丁未年任应天府府丞,再到南京太仆寺卿,如今我又成了应天府府尹,我是知道你的。”冀绮声音一软,无奈说道。
“你是个有本事的,从一个小小士兵,花了二十年的时候,到现在的苏州卫指挥,你也是不曾懈怠片刻的,每次大比都不肯忍让,应天府卫所之多,人员之复杂,人人背后都好似有一两个不得了的关系,可你一路靠自己单打独斗到现在,好不容易走到这个位置,却又被人借着母孝逼离,攀附唐源也属自保。”
冀绮声音惋惜:“你只要交代清楚,看在多年同僚份上,我自然会为你周旋一番,至少保全妻女性命。”
黑暗中的张钦身形微动,那身皱巴巴的衣服就轻轻跌倒微亮的日光下,随后他轻轻哽咽了一声:“多谢。”
—— ——
书房内,冀绮独自坐在椅子上,半天不曾说话。
管家小心翼翼走了进来:“国公爷那边派人来问了,苏州卫不能一日无指挥。”
冀绮缓缓睁开眼,看着窗边一簇簇盛开的雪毬。
满树玲珑雪,一蒂白玉团。
被精心养护的绣球花开得郁郁葱葱,满堂繁花。
“过几日是不是陈守备的生辰。”他冷不丁问道。
“是。”管家点头,“但陈守备一直很低调,从不过生辰,每年连贵重礼物都不收,今年我们就打算按照惯例送点糕点坚果,今年应天不是书生多吗,我打算请人做幅画送过去,也能讨个彩头。”
冀绮的视线从花中收了回来,沉吟片刻:“再去送两盆花去。”
管家惊讶:“送什么花?”
“广东的佛手,半开的含笑。”
—— ——
“今年冀府尹有些意思,送了两盆花呢,长得真不错。”守备府,小太监殷勤捧着两盆花来到陈祖生面前。
今日放榜,陈祖生一向是不出门的,窝在家里晒晒太阳,好不闲适。
“冀绮这人最是古板,怎么突然想到送花这么文雅的事情。”陈祖生也不睁眼,只是懒洋洋说道。
小太监笑说着:“可别说,许是开窍了,送地佛手说是广东那边的,叫拳佛手,您瞧,握指合拳的,还有股淡淡的好奇特的味道。”
脸上带笑的陈祖生脸上笑意微微敛下,睁开眼打量着面前的黄色佛手。
“佛手一向有福寿的意思,这是祝您多福多寿呢,不过听说浙江金华的更有名,被称为‘果中之仙品,世上之奇卉’的金佛手,这冀府尹上道了,也没完全上道,怎么不送哪些来,不过这个广州的也挺好看的,长得真喜庆啊,这果实圆鼓鼓的,老祖宗打算放哪,这串可以挂果三四个月呢。”
小太监一个人说了许多话,才发现老祖宗没说话了,立马小心翼翼看了过去。
“老祖宗可是不喜欢?”他犹豫问道。
陈祖生回过神来笑着摇了摇头:“不是说还有一盆花吗?”
“说是含笑,冀府尹也是本事,从哪里找来半开的含笑啊,淡黄色,瞧着品相倒是好,到时候坐在庭院里,还能做花茶呢。”小太监捧着含笑,笑说着。
陈祖生伸手,摸了摸含笑的花瓣,笑说道:“这不是半开,含笑就是因为花开放时,含蕾不尽开所以才叫含笑,只是现在已经八月了,这个花期是五月了,倒是花费了心思。”
小太监奉承道:“您可是南京守备,捧着您也是应该的。”
陈祖生的手指拂过枝叶,随后又收回手来:“哪里敢让他们讨好,只怕一个个都是坑等我跳下去。”
小太监脸色大变。
陈祖生没说话,眉眼微微低垂,手指抚摸着袖口的花纹,许久之后才轻声说道:“把佛手放到书房里,这株含香就种在那五谷轮回之地,也望他有个好归处吧。”
小太监迷茫了。
种厕所边上怎么还能有好归处,怕是再香也都熏臭了。
“我记得夫子庙边上有一家唱前朝小令很不错的戏班子。”陈祖生又说。
“哎,正是,如今应天府都是做傀儡戏的,还坚持唱小令的可就这一家了。”小太监笑说着。
陈祖生也跟着笑了起来:“那我就点一首白太素的庆东原作为开场,剩下的你们看着办吧,这次也对外开放,让百姓们也听一听,散散喜气。”
“哎。”小太监刚起身,又听到老祖宗虚弱的声音。
“年纪也大了,晒了晒太阳就觉得晕得慌,今日起就挂牌谢客,谁来,都也不要打扰我。”陈祖生捂住额头,拧眉说道。
“哎。”年轻的小太监大惊失色,扑在他手边,惊慌失措,“老祖宗不舒服,可要请个大夫来。”
“蠢货。”陈祖生差点被拉了一个踉跄,收回手,面无表情说道,“滚下去。”
“哦。”小太监一手一盆花麻溜滚了。
—— ——
黎淳最后还是请了江芸芸一行人吃饭。
吃饭的位置就在客栈后面的小花园里,老板很是热情,甚至还贴心地锁了小院后门,唯恐有不识趣的人来打扰。
黎淳说了一番场面话,也知道自己坐在这里这群小辈不能开怀,就找了个借口,拉着夫人去了一侧下棋了。
金旻放下酒杯,不高兴说道:“我不要和你这个臭棋篓子下棋。”
“你怎么这么说我!”黎淳拉着人,不高兴了,“之前没人下棋,还说我棋艺大有进步的,和我下棋特别开心的。”
金旻语塞。
等大人们走远了,一群小辈这才放开了,唐伯虎和张灵先比拼喝了一坛酒,然后祝枝山和徐经开始对字,对不出来一杯酒,没一会儿两人也都喝了七八杯酒。
顾幺儿面前只有一碗奶酪,但他非常好奇地盯着四人的酒盏,只是脑袋每次凑过去的时候,就会被江芸芸无情地拉回来。
“你怎么不喝。”顾幺儿臭着脸,斜眼睨她。
江芸芸理直气壮:“我小孩啊。”
“可你是解元了!”顾幺儿大声嘲笑着,“解元还不会喝酒吗,很丢脸啊。”
“又没丢你脸。”江芸芸不为所动。
顾幺儿苦思冥想,最后只能撒娇请求者:“我就舔一口,一口!”
江芸芸冷酷拒绝:“不行。”
“我不喜欢你了!”顾幺儿大怒。
“那你今天先不喜欢吧。”江芸芸笑眯眯说着。
顾幺儿语塞,强调着:“都不喜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