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走后,黎循传冒起酸气:“都说王宝钏等薛平贵,你江芸等王阳明……哎哎,拉我去哪里。”
江芸芸一手抓着黎循传,一手抓着祝枝山,顺带对着徐经,豪气万丈说道:“走,留名青史去!”
第六十八章
府试的卷子并不难, 因为第一天考试没有文章,只是单纯的帖经,若是之前的知府都是交给手下礼房的人,但王恩却打算自己批改, 同治和外郎便坐在另一侧。
这里的卷子是王恩亲自出的, 有难有易, 非常考验考生的水准。
这场扬州的考生还是不错的, 大部分都能答对一半多的题目,但他还是有些不满的。
本经和注解本就应该倒背如流才是, 读书之事就能如此投机取巧, 以后做了官还了得。
他一连罢黜了五张卷子,脸色开始变得不好看,看下手下厚厚的一叠卷子, 便忍耐着脾气往下看着。
没一会儿, 右侧礼房外郎捧着一张卷子, 忍不住说道:“这位考生的卷子倒是厉害。”
王恩揉了揉额头:“是答得好, 还是字写得好?”
虽说这些考生正在经历府试这一关, 但一半多的考生年纪都不大, 不该对他们有太多的苛求,字写得端正, 题目写得对,就很好了,但真看到这一百来张, 水平参差不齐的卷子还是会觉得头疼。
“都好。”外郎笑说着,“题目只错了五道, 而且这笔字也极好。”
王恩来了兴致:“只错了五题, 拿来我看看。”
外郎笑着把卷子递了过去, 笃定道:“不出意外,今年的府案首的候选名单中,有他的一席之地。”
王恩仔仔细细看了三张纸,随后满意点头:“也不知是哪位学子,基础很扎实,这笔字写得也很好。”
礼房外郎笑着点头:“听说今年泰州的如皋县有一个神童,三岁就会写大字,五岁诗经倒背如流,也不知是不是这人的。”
“说不定是高邮兴化县的那个陈案首呢,听说他三岁就开始读书,读了十年书,这笔字怎么也要刻苦才能练出来。”李同知也跟着笑说道,“还是杨外郎运气好,我这里改了二十几张,是一个好的都没有。”
礼房外郎笑了笑:“扬州江都县的那个江案首师从状元,读书一年,就成了案首,外面也都说是神童呢,说不定也是他的,比李同知你说的那个更有可能。”
李同知,也就是之前大难中唯一幸免下来的李陆。
他现在一听到江芸的头衔就开始觉得下意识头疼,还觉得心跳加快。
这芽儿实在太凶了。
“这不正好说明我们扬州学风浓郁,所以人才辈出。”王恩把手中的卷子放了下来,四两拨千斤说道,“李同知,杨外郎,你们也是扬州府的老人了,我看前几年的乡试喜报里,扬州一直不出挑,可真是对不起这些神童名头了,这次府试可要同心戮力,交好第一份卷子,让真才实学的神童们也能得偿所愿。”
他和和气气说着,两鬓斑白的头发在烛火下格外惹眼,乍一看他和平日里看到的和蔼慈祥的中年人并无不同。但他已经施展过雷霆手段,把扬州府内内外外都整治了一顿,如今没有人会小瞧这个看上去格外和气的人。
两人起身行礼,齐齐应下。
直到子时,三人才把两百份卷子批改完,直接罢黜了七十三份。
“这几张卷子都不错,我们也排个高低出来。”王恩笑说着,“希望今年选出的府案首可以在院试也大发异彩,给我们扬州府争光,在应天府也能争出个名堂来。”
三人围着特意选出来的五张卷子,神色紧张。
院试之前的考试,自来就是第一场最重要,剩下两场不过是参考,作为名次调整的辅助对照。
“这张卷子,字写得很好,就是题目错的有些多。”杨外郎笑说着,“放在第五不为过。”
“这张也算得上中规中矩,字写得好,错题也不多,只是涂改了两下,卷面不好看了。”李同知抽出其中一张,“不若这个第五,你手中的那个第四。”
杨外郎想了想,看向王恩:“这两人水平不相上下,王知府意下如何?”
李陆顿了顿也接着看王恩。
王恩笑了笑,和气说道:“就按李同知说的吧。”
李陆脸上这才露出笑来。
王恩对手下的波涛汹涌看在眼里,继续说道:“那第三呢?”
“那就这张吧。”李陆又抢先一步说道。
杨外郎没有插手,笑着点头。
王恩扫了一眼:“那就这样。”
“这剩下的两张,水平不相上下,字都很好看,一个错了五个,一个六个,”李陆叹气,“虽说这个五个错的少,但这个六个瞧着笔锋更沉稳一些,瞧着更能为我们扬州争光才是。”
杨外郎还是没说话,目光在两张卷子上扫过。
“辉吉觉得呢?”王恩问道。
杨珍晖眼波微动,随后指了指另外一张:“我倒是瞧着是这张好,字好看,题目错的也少,这字写的极有风骨,我倒是觉得值得第一。”
“还是要稳重一些的人。”李陆笑说着,“若是太年轻了,可就压不住了。”
一反刚才沉默的杨珍晖,针锋相对说道:“可这个是科举,凭实力说话的,这张就是更优秀一点。”
李陆有些下不来台,脸色难看。
王恩笑着点头:“辉吉性格耿直了些,但也是拳拳之心。”
杨珍晖和气笑了笑。
“就这张吧。”王恩捡起其中一张卷子,笑说着,“我瞧着这字有点翰林院侍讲学士沈度的风骨。”
杨珍晖脸上笑意加深。
李陆神色不安。
——他是不希望江芸成为府案首的,这样的人走得越远,他便越不安全。
第二日考试,江芸芸还是坐在第一个的位置,这次的题目是写论和表。
论是一种文体,按照《韵术》的说法,“论者,议也”的解释,大概现代的议论文。
府试的考题是百姓富足论,这是非常宽泛的一个题目,若是泛泛而谈,反而落了下乘,需要以小见大,才能言之有物。
这道题目江芸芸打算直接从土地入手,缓缓推开,最后到政通人和,百姓富足,这样的论题她做过好几次,甚至还亲自在田里走过,所以很快就打好了草稿。
第二道表是指章、奏、表、议四小类,还有专议朝政的文章,都统称为表,刘勰有言:“章以谢恩,奏以按劾,表以陈情,议以执异”,今日的题目是西北哈密之论。
这道题对于江南学子有些难了,哈密那可是在大明的边疆,离扬州十万八千里,这个水平的学生也很少考虑这些问题。
但江芸芸,为了哈密瓜仔细查阅过资料,若非现在太忙了,只怕她的军事策论也该写出来了。
她先大肆吹捧了一下前面几位皇帝的政策,又稍稍带了几笔对哈密政策的不足,最后话锋一转提出富国强兵的方针。
两篇文章洋洋洒洒写了将近两千字,直到酉时将近这才誊抄完毕,信誓旦旦摇了铃,难得快速地走在最前面。
上首的王恩故作不经意地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拐角,这才低头抿了一口茶。
“也不知是会还是不会,写的倒是快。”杨珍晖笑说着。
“这个年纪,怕是哈密在哪知道吗?”李陆笑说着,“一通乱写,敷衍了事,这个名单怕是要变动一下了。”
杨珍晖含笑说道:“扬州距离哈密之远,怕是许多人都不知道,同知这题出的有些难了。”
“如今哈密战局多变,我等身为朝臣每日看着官报,也是忧心忡忡。”李陆微微一笑。
杨珍晖脸上笑容微敛。
“国家大事,自来牵动人心,何止李同知担忧啊。”王恩笑着缓和气氛,“人人有心而无力罢了。”
李陆见王恩替人说话,便也不再反驳,只是点头应下。
江芸芸等了快半个时辰才凑到二十人,出来的人一个个都在唉声叹气。
“哈密,我知隐约听过一次,何事起的纠纷都不知。”
“我听也么听过。”
“我倒是听说过,哈密问题是老难题了,这些老难提问我们有什么用,那都是上头的事情。”
江芸芸安安静静听着,不出一声,跟在人群屁股后出了贡院。
这次连王阳明都在外面等着她考试结束。
“咦,你怎么来了?”江芸芸眼睛一亮。
只是王阳明还没说话,黎循传也不知是故意还是无意,挡在他面前,虎视眈眈盯着江芸芸看。
江芸芸到最后的话咽了回去,对着黎循传说道:“楠枝也在啊。”
“是啊。我也在呢。”祝枝山笑眯眯说着。
徐经也跟着看了过来。
江芸芸眨了眨眼,殷勤笑道:“真是辛苦你们了。”
“今日考试都考了什么?”王阳明问道。
江芸芸把题目解释了一下。
“哈密!”王阳明眼睛一亮,“我之前去居庸关山海关等地时,也想去一趟哈密的,哈密地跨天山南北,是要冲咽喉之地,连接甘肃和亦力巴里,在汉唐便是西域要冲,就地理意义上而言,‘谁掌握了哈密,谁掌握了进入中原门户的钥匙。’,此话一点也不夸张。”
江芸芸叹气,想起自己在邸报上看的只言片语,也颇为忧心:“太宗册封安克帖木儿为忠顺王,设哈密卫等羁縻卫来巩固经营哈密,可到现在哈密卫已经名存实亡,不仅是因为强敌入侵,内部分裂也是很大的一个问题。”
“朝廷上现在‘闭嘉峪关,绝西域贡’的风声越演越烈。”王阳明叹气,“这绝非好兆头。”
“这不好吗?”黎循传不解,“断了朝贡,他们就不能进行贸易,如此才能让他们知道背靠大明才能好好生活。”
这些问题都是他偶尔听家中大人所说,并不觉得有问题。
这是一个常有的选择,在历史上这样的决断也非常多,用经济遏制军事,春秋管仲精心策划了“齐纨鲁缟”的粮食战,就是用齐国的粮食从而遏制鲁国的脖子,迫使他们衰弱。
如今大明对吐鲁番的闭关政策,一则可是迫使吐鲁番以利益为考量,主动归还哈密;二是使西域其他势力以此为压力,迫使吐鲁番作出让步。
“只怕适得其反。”江芸芸嘟囔着,“要是真的可以,匈奴为什么一直在汉朝前期肆虐,还要公主和亲,直到汉武帝才让霍去病卫青等人一举消灭,这些政策要因地制宜。”
王阳明眼睛一亮,握着芸哥儿的手连连点头:“芸哥儿所想真是我所想,我之前游历北面,早已发现北方人民风彪悍,吐鲁番治国者更是毫无为民之心,只怕到时候会铤而走险,大举进犯肃州,到时只会生灵涂炭。”
“一味闭关锁国,那里是办法!要知道堵不如疏!”江芸芸也跟着说道。
两人对视一眼,互露出欣赏之意。
——真是年纪轻轻小神童啊!
——真是武德充沛王阳明啊!
“没想到芸哥儿小小年纪也如此关心边疆大事。”王阳明一脸把人奉为知己的神色。
“是啊,要是哈密丢了,辣么大的哈密瓜可就吃不到了。”江芸芸格外纠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