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还是小小的少年,举手投足间偏有从容不迫的风度。
只有看了江芸才知道,老师写在纸上的话语有多克制,也能明白老师到底为何对他寄予厚望。
大明自来不缺神童,可读了书就能办好事吗?
经天纬地之人,总是和众人不同,哪怕是神童也难以相比。
只如今他还是一棵幼苗,所以老师才如此小心呵护。
江芸芸虎虎生威打了一套拳,浑身也热了起来,兴冲冲准备回书房读书,结果一扭头就看到廊檐下的刘大夏,脚步一转,就毫无芥蒂地走了过去。
——他好像不会害怕,不害怕高高在上的扬州府官吏,更不害怕总是冷着脸的师兄。
“师兄现在走吗?”她背着手笑眯眯问道,雪白的小脸粉扑扑的,瞧着像个玉娃娃,丝毫没有老师之前说的骨瘦如柴的小草模样。
刘大夏嗯了一声,下了台阶,和她站在一起,看着她浑身冒着热气,咳嗽一声,声音微微放轻:“给你的礼物早早就备下了,但浙江事多,我也一直不曾得空,这才今日送来,已经让人放在你书桌上了。”
江芸芸眼睛一亮,露出一个灿烂的笑来,嘴甜说道:“谢谢师兄,劳烦师兄破费了。”
刘大夏被那笑容闪了闪眼,一时间分不清是地面还未化干净的雪晃眼,还是面前这个小孩笑耀眼。
“路漫漫其修远兮,你且好好走。”他犹豫片刻,伸手拍了拍小孩的肩膀,声音放柔,“我在京城等你。”
江芸芸认真点头:“好。”
刘大夏走后整个黎家再一次闭门不出,黎淳在他们面前晃了几圈,又开始忙碌起来,这几日家中一直有人出门寄信,加上年关将至,整个黎家格外热闹,连带着四人读书也没了心思。
老夫人抓不到黎淳,只好抓着其他四人轮番下棋,只把四人杀得片甲不留,哭天喊地,闹得黎淳不得不出面,把闹腾的人赶走了。
“你去外面找其他人下去。”黎淳披着外衣,陪着她收拾棋子,“过年人多,带着耕桑一起去,芸哥儿二月就考试了,不要乱了他心态。”
黎老夫人不悦说道:“就芸哥儿一个人下得好,其他三个人都不行,枝山还号称才子呢,下棋可真臭啊,倒是衡父不声不响,下得有模有样的,楠枝这么多年是一点进步也没有,也太笨了。”
黎淳只是安静听着,闻言笑说着:“他们现在哪有心思下棋。”
“还不是你好端端让时雍吓唬他们。”黎老夫人嗔怒,“吓得几个小孩一心扑在书上,我看吃个饭还要念几句。”
“不吓一吓他们,过年休息将近一个月,还不是要给我惹事。”黎淳冷哼一声,“我这是以备不时之需,提前敲打一下他们。”
黎老夫人闻言只是笑:“也不是弄出一个好事,瞧你最近忙着给人铺路,嘴上说什么嫌弃话。”
黎淳又是哼了一声:“我是给他吗?我是觉得那东西既然真的不错,就该好好推广出去,让农户真真切切有了变化,百姓足则国家富。”
“是啊,我们黎太朴多大公无私的人。”黎老夫人故意板着脸,一本正经地晃了晃脑袋。
黎淳恼羞成怒:“金旻,你也太无聊了!”
“喊我闺名做什么。”黎老夫人不悦质问着。
那边江芸芸的读书计划已经安排妥当了。
十二月二十号开始放假,明年正月十七开始上课,现在还有五天,也只剩下一次小月考,也就是她设定的期末考,考完批改好订正好,就可以各回各家了。
“今天是最后一场考试了,考完就回家了。”江芸芸穿着厚厚的大袄,插着手,“外面的雪实在太大了,我们今日在就在屋内考试。”
今日扬州下了一场大雪,是入冬以来最大的一场雪,地面已经积起厚雪,屋子被大雪照得发白。
这场考试大家写得都很快,想放假的心已经到了顶点。
之前已经日夜不休地学了四个月,尤其是后两个月,被江芸芸狠狠操练了一番,每个知识点都好像刀刻一样记在脑子里,甚至连其他四本五经在出题的过程中也得到精进。
只是那根弦一直紧绷着,也该松一松了,免得断了。
“今天这套题我今日觉得我用诗经的范围也能答。”批改试卷前的休息时刻,治易经的徐经捶着脖子,“不知道是不是这几个月诗经也跟着学了个底朝天。”
“我这个春秋题谁出的,好难。”江芸芸抱怨着,“‘冬,会陈人、蔡人、楚人、郑人盟于齐’,没头没尾,范围又大,想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是僖公十九年的主经里的内容。”
黎循传立刻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我啊,可是我花了很久心思才想到了,能难到你就好了。”
“那你做出来了吗?”徐经好奇问道。
江芸芸点头:“自然做出来了,毕竟春秋我可是背得滚瓜烂熟,虽说这句话有点没头没尾,但我锁定了年份,那不是手到擒来。”
黎循传不信:“怎么可能,这个题目可是难倒很多人的,你仔细说说。”
“四时不具,不成一年,作为史书的春秋用四季开头,所有每一年的春夏秋冬四个时节一定都会写到,即使无事也会留白,你取的的是经中的内容,与他对应的传的内容则是关于梁国灭亡的事情,讲的是梁伯喜欢大兴土木,百姓难以承受,但他几次恫吓百姓,百姓溃散,之后秦国占领了梁国。答题完全可以从得道多助失道寡助入手。”
黎循传皱了皱眉:“怎么没难倒你。”
——这道题他可是从一本多年前的选本里找的。
“说起来我春秋学的最差了,这么多国家事务,太容易记混了。”徐经说,“可我瞧你学起来倒是不费力。”
“春秋国家确实多,但只要记住几个大国变化就行了。”江芸芸话锋一转,“不过我觉得这楠枝出的那一年的传写的还挺有意思的,沉穆公想和诸侯们重修友好,却在齐国会盟,可与会的人却是陈人、蔡人、楚人、郑人。”
“齐国也曾势大。”徐经不解说道,“不是说感怀齐桓公的德行吗?”
江芸芸嗯了一声:“所以楚国横跨大半个地图去齐国?我觉得是晋楚矛盾升级,楚国去找同盟了,打算围剿晋国,晋国和秦结盟,送了一个梁给秦,是所以经里并未点名,但用了占,而非打。”
“秦晋之好的由来不是僖公二十三年的事情吗?”徐经又问。
“‘知我罪我,其惟春秋’,所以说春秋才有意思。”江芸芸摸了摸下巴,话锋一转,“你说哈密卫的事情为什么不能如此。”
黎循传吃惊:“你怎么还在想你的哈密瓜。”
“你不会又打算做什么吧?”祝枝山倒是敏锐。
江芸芸微微一笑:“有了一点浅浅的看法。”
“马上就要考试了。”黎循传直接说道,“你可是过了年,二月就开始开始考试的人,之后一直考到八月份的乡试,你还是先考上去,以后再想你的收复哈密的事情。”
江芸芸背着手,小老头一样叹气:“我以为你出这道题目,也是有这个想法的。”
黎循传可耻的地沉默了。
江芸芸立马凑了过来,拱了拱他的肩膀,笑嘻嘻说道:“我就知道我们楠枝也是忧国忧民的人啊。”
黎循传看着骤然靠近的人,面色僵硬,随后把人无情推开:“改试卷,弄好也可以放假了,别耽误我放假。”
十二月十九。
江芸芸放假前一天还特意去找老师告别。
黎淳正忙着写东西,抬起头来,扫了她一眼,随口说道:“放假也别玩野了心思,回来就是大月考了,做不出来我可是要一个个骂过去的。”
江芸芸连连点头,大眼睛扑闪扑闪的。
“马上就要放假了,你可有新的计划?”黎淳见她这么乖巧,故作无意地问道。
江芸芸嗯了一声,大声保证着:“我会好好看书的!”
黎淳满意点头,觉得江芸其实也是非常懂事的,之前的事情都是别人先引起的,怪不得他,所以和颜悦色地挥了挥手:“去吧,今日早点归家吧。”
江芸芸兴高采烈走了,一出门就拉着乐山问道:“我让你找的书都找来了?”
“和兵事有关的书都很少,邸报也不多,能找的都找到了,一共花了十两银子。”乐山心痛说道,“还问了传哥儿借了五两,买书这也太花钱了。”
“楠枝真是好人啊,五两银子说借就借。”江芸芸忍不住感慨着,脚步一转,朝着书房走去,“走,我们去看看。”
乐山跟在她身后,看着她不着调的样子,走了几步,有些担忧:“刚才不是和黎公说好好看书吗?”
江芸芸摸了摸脑袋,不解问道:“这个不是书吗?”
乐山语塞。
书自然是书,但肯定不是正经书,是看了肯定挨骂的书。
乐山心事重重想着:冬天跪地板一定很冷吧,要不要提早做个护膝起来。
第五十九章
除夕迎春, 春朝岁旦。
江家相比较黎家更是热闹,寻常东侧门代替正门,人来人往,日子到了十二月, 更是常年开着, 车马不停, 格外热闹, 就连江芸芸平日出入读书的西跨门也时不时有人经过。
这是她来这里的第一个年,看什么都觉得格外好奇, 有时候出门时间早就站在一侧只是看的, 时间久了还会引得管事前来询问。
——“随便看看。”她只好打了一个马虎眼,带着乐山溜溜达达走了。
扬州的街面上更是热闹,新上任的知府紧赶慢赶终于在十二月下的第一场雪前匆匆上任, 上任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把大小路面都扫了一遍, 说是为了迎接新年, 第三天晚上还亲自开宴请了扬州上上下下的各大县令, 一连三天, 连扬州的衙役都清了一遍, 算是彻底摸了一遍底。
新知府姓王名恩,字克承, 成化二十三年进士,之前是绍兴府余姚县的知县,在任期间官声很好。
这些都是她最后一次去交抄写本和话本的时候, 林徽特意说给他听得。
江芸芸一边吃着糕点,左边听郭掌柜训儿子, 右边听林徽说着新知府的八卦。
“所以, 唐伯虎什么时候回来啊。”她听完之后, 莫名其妙问道。
林徽气得直瞪眼:“我与你说正事呢!”
江芸芸咧嘴一笑,有点孩子气说道:“我听到了啊,新知府瞧着一板一眼,但性格圆滑,看不出深浅,所以你很担心他会给我使坏。”
“对头!”林徽连连点头。
江芸芸看着门口清扫地面的老妇人,听说这些都是从孤独园里找出来的,说是干一天有钱拿,不少人争着来做,最奇怪的是这等小事还是知府大人自己亲自站在衙役后背盯着做出来的。
她话锋一转:“我倒是觉得这样的人不会给我穿小鞋,他看上还挺正直的。”
“你怎么知道?”林徽不信,“新官上任三把火,哪里看得出好坏。”
江芸芸挪了挪嘴:“不管是不是表面功夫,至少他会做这个功夫,那他就不会正大光明给我难堪,而且我的水平我还不知道,乡试还有点紧张,院试之前是没什么问题的,我老师和师兄都这么说的,他们读书多,官也做得大,眼光一定是对的。”
她话锋一转,眨了眨眼,小声说道:“而且我师兄好歹是浙江布政司,他以前的上司,总不会故意针对我吧,不然也太不给我师兄面子了。”
林徽露出佩服之色:“倒是一面好大旗,不亏是我们未来状元郎,想得真透彻。”
江芸芸露出不好意思的笑来,说起正事:“你少打趣我,明年我要连考三场,可能也会考乡试,就不抄书了,也不写话本了。”
“乡试也考?”林徽坐直了身子,瞪大眼睛,“不得了了,乖乖,你才读书一年呢。”
“徽哥儿这么说就想差了!”掌柜郭佩打完孩子出来了,“芸哥儿读书多认真的,我每日天不亮出来开门,他就去上课了,天黑才回来,刮风下雨,日夜不休的,一年抵得上有些人十年!”
他冷哼一声,阴阳怪气。
郭俊捂着屁股,哭哭啼啼出来了,站在角落里背书,一边哭一边背,瞧着别提有多可怜了。
“就那字。”郭佩又说道,“写得真好,就一年时间能练成这样,我们书店也有七八个抄书的书生,就芸哥儿抄的启蒙书卖得最好。”
江芸芸笑得更不好意思了,连连摆手:“运气好,运气好。”
“那祝你旗开得胜,一举夺魁。”林徽拍了拍桌子,高兴说道,“把我的酒拿来,给芸哥儿上个龙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