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说如今的科举不像前朝还需行卷,在考官中先一步打开名声,如今考试糊名,名气并无用,但一旦考上了,这些才子神童的名气却能让他们有一个好去处。
刘大夏也是为这个小师弟考虑,早早为他打算起来。
黎淳抬眸看他,最后摇了摇头:“两件事情我都不同意。”
刘大夏惊讶地看着他。
“之前丘尚书上了一本《大学衍义补》,此后徽州府的周教授也上了一本《治安备览》,没多久无锡的陈处士也紧跟着来了一本《四书注解》,陛下把这些事情都教给程学士,学士评价后两本‘燥进’,之后陛下并无任何反应,下面的人再也没有人任何呈书。你可知为何?”
刘大夏常年在外奔波,对内廷之事实在是头疼,闻言便摇了摇头。
“一个丘尚书就够了。”黎淳意味深长说道,“丘仲深秉性是否真的如传言一般性狭不重要,可你这本书上去,可就重蹈前年的‘燥进’了,这不是第二次打丘尚书的脸。”
刘大夏气愤说道:“我这个是治世之书,和那些沽名钓誉之辈如何能相提并论。”
黎淳见他执拗的样子,叹气:“你刚才还说江芸性子直,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
刘大夏还是不服气,梗着脖子:“我是于民有利。”
“那为何你要自掏腰包买种子。”黎淳直接质问道,“难道一开始这事就是坏事吗。”
刘大夏沉默了。
“但你这几亩地的事情瞒不过那些人,最迟年后,你就会被召入京。”黎淳亲自端着茶递了过去,和气说道,“何必着急。”
刘大夏接过茶水,也不喝,许久之后闷闷说道:“之后面见陛下交这本书吗?”
“若是到了京城,你替我送宾之几包茶,他最爱喝茶,浙江的龙井不是很有名吗?,你们师兄弟多年不见也该叙叙旧了。”他岔开话题说道。
刘大夏心不在焉地点头应下。
黎淳摇了摇头。
“对了,既然来都来了。”他话锋一转,对着桌子上几张卷子挪了挪嘴,“这几张试卷你改一下,要严厉一点。”
刘大夏不解地嗯了一声。
“要放假了,打一顿他们也紧紧他们的皮,免得放了个假就心野了。”黎淳面无表情说道,“你也见识见识这几个年轻人的水平。”
刘大夏只好放下茶盏去改功课。
书房内的四人还不知道自己即将受到什么打击,捧着书还围在一起,也不读书,就只是碎碎念着。
“你这个东西写的真的有用。”
“我家的地我们都没去看过,趁着我们回苏州前去看一下。”
“刘布政司对这几亩地的事情如数家珍,看来是花了心思的。”
江芸芸托着下巴不说话,另外三人说了好一会儿,最后忍不住扭头看来:“小小年纪,又是有什么心事啊。”
“那个土豆和番薯真的很高产的。”江芸芸脑子里还在想这个事情。
“元敬很喜欢走南闯北,你不如去问问他。”祝枝山说。
江芸芸换了只手托下巴:“它现在应该还在海里,就是不知道是哪边的海,广东那边吧,我记得是广东的船带回来的番薯,土豆倒是不记得了。”
“土豆是什么?”几人又窸窸窣窣说了几句,“长在土里的豆吗?豆也不能天天当饭吃吧。”
“尊重点土豆,它可不一样,它超级好吃。”江芸芸严肃说道。
黎循传嘲笑着:“说得好像你吃过一样。”
江芸芸沉默了,咽了咽口水。
土豆烧牛肉。土豆焖排骨,土豆煮咖喱,油炸土豆,酸辣土豆丝……
江芸芸可耻地咽了咽口水。
——好想吃啊。
“你吃过了?”黎循传大惊,不悦指责着,“吃好东西,你不叫我。”
“到底在哪里,土豆啊,土豆。”江芸芸摇头晃脑,胡言乱语,“一定还在海上飘着,好想去抓过来啊,种起来天天吃。”
祝枝山见她发疯,只好拿了一块糕点塞进他嘴里:“先吃点糕点吧,下次我也找人帮你问问到底土豆在哪里。”
“我也帮你,我家做生意,认识的人多。”徐经悄悄说道,“而且我家也出海。”
三人倏地看了过去。
徐经哆嗦了一下。
“去南边!就去那边的海!”江芸芸激动地握着他的手,“一定就在那边。”
“好好。”徐经也只好连连点头。
江芸芸笑了起来:“你要是真的找到那个东西,真的要留名青史了。”
徐经吃惊地看着她。
“我可不骗你。”江芸芸皱了皱眉,“这个东西给块地就能种。”
“那怎么一直没传进来?”祝枝山忍不住说道,“若是真的这么好,早就应该带回来才是。”
江芸芸看着他,愣了一会儿:“对啊,现在出海的人也不少啊。”
“是不是再很远的地方啊,我听说郑和下西洋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黎循传说道,“难道也没有找到吗?”
“是啊,怎么没带回来啊。”江芸芸反问着。
两人面面相觑。
黎循传怪叫:“你提的土豆,我哪知道?”
江芸芸开始陷入苦思冥想中。
“不过刚才你在师叔面前说海禁,你不要命了。”黎循传突然想起此事,小声说道,“刚才师叔脸拉下来,吓死我了,好凶的脸。”
“真的很凶吗?”背后突然传来不好意思的声音,“我这人天生凶脸,不是对你们有意见。”
屋内的气氛可耻地安静下来。
第五十八章
“师兄虽然面凶但是人好啊。”江芸芸打破沉默, 笑眯眯着缓解尴尬气氛。
四人也顺势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坐好,假装认真开始看卷子。
门口,刘大夏捧着几张卷子,身上落满了雪, 又因为面色漆黑也瞧不出喜怒, 黎循传小心翼翼看了一眼, 正巧和刘大夏的目光对视在一起, 吓得视线落荒而逃。
“你们的卷子我改好了。”刘大夏入内,也不拍拍身上的雪籽, 直接走了进来, 高大强壮的身形让本就不富裕的书房真正意义上的雪上加霜。
“师兄改卷子啊。”江芸芸非常及时地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热情说道,“正好也见识一下不同考官的评分标准。”
其他三人皆露出佩服之色。
——果然还是关键时刻还是要靠芸哥儿。
刘大夏也跟着不自在起来, 他自小就是个令人望而生畏的人, 长得又高又壮, 面色黝黑, 性子也沉默, 偏还长了一张凶脸, 说起话来声如雷震,连他小孩见了他都唯唯诺诺不敢说话, 还是第一次有人对他露出毫无芥蒂的笑容来,不仅不殷勤瞧着还格外讨喜。
“芸哥儿写的最好,枝山写的也不错, 衡父和楠枝还要多多努力。”他抿了抿唇,看了江芸芸一眼后就开始把卷子分了下去。
虽说江芸芸写的不错, 但是红圈少得可怜, 垫底的衡父和楠枝更惨, 没几个红圈,四个人顿时面如土色。
——好严格的考官!
这一下,他们突然有了危机感。
——若是之后碰到的考官也这么严格该怎么办?
刘大夏见几人面色都不太好,咳嗽一声说道:“南直隶人才济济,湖广亦是如此,你们竟然要考乡试就要明白,这是全府县最拔尖的人聚在一起考取那一百几个名额,你们这样嘻嘻哈哈的状态是很难挤上去的。”
四人被说得心有戚戚,刘大夏眼波一扫,继续下一剂猛药:“主考官每年都不一样,爱好也不一样,我们既不能揣测出来,那就做到样样都好!事事都行,如此一来总能被人看见,要我说,你们要是还是现在这个水平,不如直接准备明年乡试。”
四人脸色微变,捧着卷子,小鸡啄米一样,连连点头。
刘大夏吓唬完小孩,不自在握拳咳嗽一声,话锋一转,声音放轻了一点:“就这样吧,你们要是有哪里不会,就去找我和老师。”
他顿了顿,见他们都不敢说话,非常沮丧的样子,自觉完成老师的任务,就转身离开了,四人看着他直接走入大雪中,甚至并未打伞,大步流星,并没有丝毫停留,宽阔的背影在大雪茫茫中越发高大。
这样的人甚至不需要言语,只需要从那样的神态动作中就能感觉出这是一个对别人严格,对自己更严格的人。
“我也想长这么高。”江芸芸羡慕说道。
“师叔还挺有个性。”黎循传喃喃说道。
“真的好有魄力啊。”徐经崇拜说道。
“听说刘藩司是天顺三年湖广乡试第一,天顺八年考中进士,被选为庶吉士后翰林院本拟请供职,但他自己要求出任吏职,这才成了兵部职方司主事,又调升兵部职方司郎中。”祝枝山佩服说道,“若是兵部都是这样的人,何愁哈密问题不解决。”
“关西七卫本来是为了控制西域的东察合台汗囯,防止帖木儿与瓦剌对明朝形成夹击之势,如今却已经形同虚设,七卫内部争斗不休,丢掉哈密卫也不过是时间。”徐经也忍不住小声抱怨着,“如今去那边做生意都不能去了,乱得很,血本无归都是小事,就怕丢了性命,而且哈密卫的驻军已经迁到了苦峪城,根本没人管商人的死活,我娘说不出十年,这条丝绸之路怕是要断了。”
“前年的时候吐鲁番的新汗阿黑麻用计诱杀了罕慎,随后又出兵攻克哈密,导致哈密各大部族逃往苦峪、沙州等地避难,朝廷不是也没动静吗。”黎循传抱怨着,“也不知为何迟迟没有动静,若是哈密丢了,西北边境危矣。”
江芸芸抬头:“好像不久前退兵了,之前在邸报上看过,还有读书人对此事发表意见,质问兵部为何不乘胜追击。”
“真的啊,好端端怎么退了。”黎循传不解。
“不知道。”江芸芸挠了挠下巴,冷不丁问道,“你们说的哈密,是哈密瓜的哈密吗?”
“你怎么就知道吃。”黎循传瞪眼,“不过听说哈密的瓜果确实很好吃,都非常的甜,现在已经很难买到了。”
江芸芸品出不一样的味道,大为吃惊:“哈密瓜竟然不是我们的!”
这么好吃的哈密瓜怎么不是我们的,那是谁的!谁的!
她找不到土豆就算了,怎么连哈密瓜也没了吗!
她一脸愤愤:“谁的,是谁的!!为什么不打回来!”
三人看着她突然愤怒的神色,忍不住笑了起来。
“等我们芸哥儿当了官,就打回来。”祝枝山笑眯眯说道。
“是啊,那个时候就可以抱着哈密瓜啃了。”黎循传打趣着。
徐经也跟着小声说道:“那感情好啊,我家对外的丝绸生意能不能成,可就靠你了。”
江芸芸睨了他们一眼,意味深长说道:“你们不懂,吐鲁番可是好地方,不单单是吃的。”
刘大夏原本第二天早上趁着雪停了就打算出发回浙江的,只那是天色还早,江芸芸正跟着拳脚师傅打拳,看了一会儿又突然停下脚步,站在廊下看着他们打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