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个读书人了解这些做什么。
“那日江芸卷着裤腿,把每家地的情况都问了过去,写了详细的介绍,我敢保证他这些的东西比衙门里的农田册还要详细。”
江苍惊呆在远处:“他为何要做这些事情?”
“因为他觉得他要做,他觉得百姓连自己赖以生存的土地都不了解,更谈不上过好日子,而且他甚至知道一些农事,问那些农民为何不种占城稻。”
“他那日做了好多事情,做了好多你不会做,大多数读书人都不会做的事情。”
江湛自然是跟家中大人赈过灾,但那是施舍,是他们富贵人家博美名的手段。
那些在贫困人家觉得是天文数字的赈灾粮食,在他们眼里不过是粮仓里最不起眼的东西。
她们被层层家丁围着,唯恐被人弄沾了裙摆,高高在上接受着他人的感谢,那才是她熟悉的赈灾。
可那日,她跟着江芸来回奔波,走得筋疲力尽,看着他捧着那本本子涂涂写写,深一脚浅一脚地坐在泥泞中,哪怕那些农民拉着他絮絮叨叨哭诉着,来来回回说着同样的话,他依旧没有任何不耐,好言安慰着。
这一刻,她突然发现江芸和那些她知道的读书人的不一样。
那不是她知道的,只会风花雪月,嬉笑怒骂的读书人。
书中说的“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好似在那日突然有了真切的,实在的认识。
她是沁园的人,所以不能对江芸有好颜色,那点生出来的微妙情绪便落在猝不及防出现的顾桐仁身上。
当然,顾桐仁自然也很好。
他是贫瘠土地上生出一朵花,足够坚韧沉稳。
“是……黎公教他的嘛?”江苍艰涩问道。
江湛温柔地注视着自己的亲弟弟。
江苍四岁开始读书,当真是焚膏继晷,勤耕不辍,就是生病了也不曾放下书,他身上肩负着父母的期许,可事实上,他的这辈子一直在书里。
“不管是不是黎公教他的,但你现在只能在宝应学宫读书,就像江芸说的,他的是好老师,但你的,也是好学校。”
江苍紧紧握着手中的佛珠。
“你与他,不该交恶。”江湛低声说道。
“你这样说,若是被娘知道了……”江苍迷茫说道。
“对不起娘的,不是紫竹院的那人。”江湛伸手,抚开他紧握的手指,“是爹。”
江苍脸色大变。
“你,你是不是怨恨……”江苍惶然问道。
江湛沉默地看着他,随后轻笑一声:“天下无不是之父母,所有他们做什么我都要逆来顺受才是,你是打算与我说这个吗?”
江苍哑然,虽然摇了摇头:“不,不是的,我也想要你过得好。”
下面两个弟弟妹妹出生的晚,江苍和他们并不亲厚,可江湛不一样,他们一同长大,甚至在十岁前都是一起读书。
他知道江湛喜欢读书,他一直以为家中会为他选一个读书人,一个温和善良,一心一意待她的读书人。
“可我过不好了。”江湛冷然说道,“我现在是一个物件被送到许家,就像江芸是因为你而出生的一样。”
“物件过得是什么样的日子,我们心知肚明。”江湛脸上有着说不出的冷静,可仔细看去,却又觉得悲怆。
前十七年,她被金玉富贵,甜言蜜语包裹着,她被家人叫做宝玉,做什么事情都是随心所欲,她是扬州城最骄傲的小娘子,所以她也当自己是那块玉,是最珍贵的东西,直到一朝梦醒,她被骤然击碎,才突然明白。
宝玉,那也是物件啊。
她为什么不能是个人,她怎么就不能当个人。
她为什么要像个物件一样嫁进许家呢。
江苍失神地看着她,那双漆黑的瞳仁在此刻升出迷茫的漩涡。
“脸还挺疼吗?”江湛碰了碰他的脸颊。
“不疼。”江苍垂眸,紧紧握着江湛的手,喃喃自语,“我会考上乡试的,我会考上进士的,阿姐,阿姐,他们会对你好的。”
—— ——
“这个沤肥的办法很好。”浙江一户农田,穿着粗衣短打的农民激动说道,“出来的肥,肥力还很足,你看这是我们刚种下的苗,这次的根长得很好,叶子也很绿,以往刚种下的时候,最担心会倒苗,现在你一个个都扎得很牢。”
跟在他身后的人穿着深蓝色的衣袍,挽着裤脚,跟着农民下了地。
“不瞒大人,一开始我们都不信您说的办法,但也没办法啊,一场大雨下了,什么都没有了,您说我们要是用了您的办法,就免费发种子,我们又想这个沤肥本来就是直接放在地上的,这么一折腾也没损失,就想着也跟着做一下,效果真的不错。”
刘大夏笑着点头:“我也理解,毕竟靠地吃饭,谁也不敢开玩笑。”
农民憨笑着。
“其他几户人家如何?我看着也都郁郁葱葱的长苗了。”刘大夏直起腰来扫视了一眼。
“都好得很,但肯定没我家好,他们都有偷懒,我家可是仔仔细细让小子们养着的,沤了三十斤,用三斤粪水加蒿杆碎,加上粪先搅拌均匀,然后再和十五斤的土混在一起,最近不是天冷了吗?怕寒了粪,叫小辈们整天去摘芦苇,茅草来给盖着,就怕结块了,不好用了。”
刘大夏脸上终于露出笑来:“看来这个办法真的有用。”
“您一个做官的,怎么还知道种地的事情。”农民好奇问道。
刘大夏笑了笑:“我也不知道,是我的老师研究的,他一向关心农事,说不定也是哪里看的。”
农民跟着笑了起来:“要是人人当官都和你们一样就好了,以后大人还有什么好办法,可要提早和我们说啊。”
刘大夏一顿,随后拿出册子,翻开其中一页:“你到时候要是碰上水稻的这些问题了,你要不按照我说的这几个办法试一下是不是真的可行。”
农民眼睛一亮:“来来来,我们去田埂上说。”
一行人很快就往田埂上走。
“对了,那个水稻轮种的事情,你打算这轮水稻种好种什么啊。”刘大夏借机问道。
“棉花或者蘑菇吧。”农民摸了摸脑袋,“我们一年种两茬,一波水稻就要四五个月,留下的日子不多,蘑菇时间短,棉花则实用一点,再说吧再说吧。”
“可不能再说,虽然空着也养肥,但是书里说这样轮着种更好。”刘大夏严肃说道,“你们收益也多。”
农民哎了一声,也没继续说下去。
刘大夏不好再催,只好跟着他讲起要是叶子黄了的解决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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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几日一直有人弹劾,说时雍在浙江不好好做官,整天下地什么,布政司整天找不到人。”翰林院内,休息时大家聚在一起闲聊,“听说搞了个沤肥的办法很不错,听了他话的那几家稻苗,明显比其他苗更强壮一点,也不知道从哪里找到的办法。”
李东阳讲课回来,听到熟悉的名字,下意识竖起耳朵小心听着。
“是啊,还在湖州推广什么桑基鱼塘啊,鱼苗桑种都是府衙这边出的,可是花了一大笔钱,如今被御史狠狠弹劾了,说是用公账立私名,要求陛下严惩呢。”
“对对,还听说在找商人要什么占城稻,这个稻听说很难吃,种起来有什么用啊。”
“哎,这不是我们新任的太常寺少卿吗?”终于有人发现了他的存在,笑说着,“你怎么在这里啊?”
李东阳笑了笑,抬了抬脚:“新鞋子有点硌脚,走的有点累了,歇一歇再走。”
“有了两份俸禄就是宽裕了。”那人故意大声叹气,“看看鄙人的袖子,破好久了才舍得补起来,我家夫人找不到颜色相同的,找了个差不多了,这一补上去,也太明显了。”
翰林院是出了名的清贵衙门,毕竟在这里工作的大都是状元、榜眼、探花,还有少些千辛万苦挤进来的二甲进士,外人难见的状元,在这里简直是随手就能抓到一个。
都说非进士不入翰林,非翰林不入内阁,进了这里也算半步登了天,多好的地方啊,就是俸禄低了点。
不值钱的翰林院编撰,一月只有六石,庶吉士只有五石半,只能勉强维持生活水平,平日里相约吃饭那也都是要咬咬牙的事情。
大家都等着能再兼一职,也算能稍微改善家用。
李东阳闻弦知雅意,立马说道:“可不兴如此,仁仲安贫乐道,甘于如此,我只是一个俗人,鞋子穿坏了换双新鞋而已。”
两人打趣着各自入了翰岭院。
“浙江的事都听说了吗?”刘春话锋一转,问道。
李东阳叹气:“如何有心思,关心他事,我得抓着我那不争气的儿子读书呢。”
那人也跟着笑了笑:“还以为你和时雍也算同门师兄弟,也该是知道一点的。”
“我们一个在京城,一个在浙江,路途遥远,写封信也难。”李东阳叹气,反问道,“你说浙江是有什么事情了?”
“时雍兄推行农事,只是不知道从哪里找了个土办法,弄成了两边意见呢。”刘春笑说着。
“噢噢噢。”李东阳连连点头,不感兴趣说道,“我来交接一下明日陛下的讲课,交代完要去抓我那儿子了。”
他说完夹着书本又兴冲冲走了。
“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啊。”不知是谁嘟囔了一声。
明明坐了不少人的翰林院鸦雀无声,无一人说话。
李东阳出了翰林院也没空去抓不着调的儿子了,打算去找几个同僚聊聊天。
——怎么回事,他就闭关在家写几本文集,打算会会自己那个胆大包天的小师弟,外面怎么有变天了。
——而且农事沤肥听上去好耳熟,好有味道,老师是不是之前来信说过,首先排除老师开了天窍无师自通农事,而且看风格,很像我那个很会惹事的小师弟干的啊。
—— ——
江芸芸安心扎根在黎家读书,日子一晃而过。
江湛那件事情,听说许昌后来亲自带人上门道歉,就把此事轻飘飘掀过去了,倒是江家的仆人被清洗了一波,陈墨荷眼疾手快把自己手边那些不干活的,有二心的都送出去了。
出人意料的事,这边少了十来个人,沁园那边很快就传话,让陈墨荷自己亲自去挑人。
不是送人过来,是让她们自己去挑人。
江芸芸哪里是客气的人,提了好几个要求,这才让陈墨荷带着江渝一起过去长长见识。
再见到周鹿鸣的时候,扬州已经进入初冬了。
五典书院那边要再开一个印刷厂,想要找一个小管事,却一直没找到可靠的,识字的人,江芸芸立马把周鹿鸣推荐过去了。
“我舅舅吃苦耐劳,脾气好,耐心也有,还略略识得几个字。”江芸芸兴冲冲拉着周鹿鸣自我介绍着。
周鹿鸣难得换了一件新衣服,束手束脚被江芸芸拉扯着。
“芸哥儿倒是举贤不避亲啊。”林徽打趣着。
江芸芸摸了摸脑袋,笑眯眯说道:“可我舅舅就是很厉害啊。”
周鹿鸣顿时闹了一个大红脸。
“行,由你这个未来状元郎背书,那一定是行的。”林徽爽快应下,“一个月一两银子,包吃住,一年两套衣服,就在坊里的房间,但不能对外说我们印刷坊里的事情。”
周鹿鸣吃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