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拨开人群, 目光并未在许敬身上停留,反而先落在江芸身上, 随后走向江湛。
“阿姐, 我们回家。”他身后的丫鬟连忙上前把人扶着。
“今日重阳, 阿姐想要烧香,家中无人陪护,这才劳烦芸哥儿和黎家一同照顾,还险些害你受累,真是麻烦黎小公子了。”江苍对着黎循传行礼。
黎循传便也跟着回礼:“没有照顾好江姑娘,真是抱歉。”
黎家和江芸有师徒关系,比一般人更为亲密,有了这层关系,江湛今日的出门便不会出格。
江芸和江湛毕竟是姐弟。
他这话是说给所有人听的。
“今日重阳节爹和娘都出门拜访李同知,我出门会友,剩余弟妹年幼,阿姐想出门烧香,却又不想惊动太多人,这才劳烦芸哥儿,搭着黎家的马车一同出行的。”江苍这才终于看向许敬。
这话便是单独说给许敬听的。
许敬面色迟疑不甘,目光在江家三个姐弟身上扫过。
他虽然自己花天酒地,但决不允许自己的妻子不忠。
但那人信誓旦旦,非说自己知道这位江家大姑娘和一个穷书生有关系,还拿出了一方帕子,甚至信誓旦旦说重阳节,他们会在观音庙见面。
“若是是谁在你面前嚼舌根,你完全可以重新去质问他。”江芸芸意味深长说道,“你闹了这么大一出,不仅让我们江家没脸,更是让你们许家饱受苛责。”
许敬忍不住握拳,拳头发出咯吱的声音,只是在小厮的拽袖子下,这才梗着脖子说道:“今日是个误会,江姑娘不要放在心上。”
“是不是误会自有大人去判断。”江湛淡淡说道。
许家人气势汹汹离开后,紫竹林这才发出巨大的喧闹声,隐晦的视线指指点点打量着面前三人。
江苍扶着江湛,看向江芸,嘴角微微抿起,艰涩说道:“今日谢谢你。”
江芸摇头。
“哎,我还以为你和他们关系不好?”黎循传见人走远了,这才小声问道。
江芸芸笑:“确实一般。”
“那你还帮她?”黎循传惊讶。
“所以我就要落井下石吗?”江芸芸挑眉,“我与他们并无恩怨?”
黎循传错愕地看着他,随后忍不住说道:“你真是,真是是非曲直啊,真是好人。”
江芸芸不理会他,溜溜达达回了老师所在的凉亭,笑眯眯说道:“我回来啦。”
黎淳淡然点头:“先喝口茶,我们等会也可以走了。”
“芸哥儿胆子也太大了,那许敬胳膊比你大腿还粗,你竟然也不怵,我看着都心惊肉跳。”黎风忧心忡忡,“下次可不能再危险行事了。”
江芸芸捧着茶盏,眼珠子滴溜溜转了转还没说话,背后的黎循传阴阳怪气拆穿道:“你看他眼珠子,一看就不知道错了。”
他坐在江芸芸边上:“那许敬都要有七尺了吧,你那身高还没到人大腿呢,你还敢凑这么近。”
江芸芸把嘴里的茶咽下去,解释着:“单看拳头当然他大,但做事情怎么可以单看拳头大小呢。”
黎循传抱臂,有些生气:“《周礼·秋官·司寇》中有言:‘先其未然谓之防,发而止之谓之救,行而责之谓之戒’,你是一点也没听进去。”
江芸芸笑眯眯说道:“你先别生气嘛,听我说。”
黎循传高冷嗯了一声:“我看看你有什么歪理。”
“这事,要先从我们第一次遇到许昌说起。”江芸芸把茶盖子一盖,摆出来说书人的架势,“那日他突然提我的名字,我一开始就觉得奇怪,我一个平平无奇的小孩为什么会知道我。”
“江如琅说你坏话了?”黎循传提出一个设想。
“怎么可能。”江芸芸嫌弃说道,“先不说江如琅是个商人,在我身上压了宝,怎么会好端端给我拉仇恨,再者如今江许两家议亲,尤其是江家势弱,恨不得把我吹得文曲星下凡才好,怎么会好端端让许昌揍我。”
“你们那日起来冲突?”黎淳忍不住问道。
江芸芸还没说话,黎循传先一步告状:“他这个生肖属得好啊,虎得很,还故意激人,那次不是手受伤了吗?还被人拍了拍伤口,血一下子就渗出来了,半个胳膊都红了。”
他连说带比划,黎淳的目光下意识看向江芸芸的胳膊。
江芸芸眨了眨眼:“没有这么夸张,我也是有计较的。”
“事事有打算,样样有计较。”黎淳手中的茶盖轻轻磕了磕,“你江芸不愧是神童啊。”
江芸芸立马正襟危坐,小心翼翼放好茶盏:“当时他听过我的名字,却不知道我是谁?说明他对我早有听闻,而且有点好奇,这样的初始意图是不具备攻击性的,而且我当时还在江家,江如琅再不好也不会任由他闹出人命的,但他来意不明,我也是好奇他的目的,激了激他,可他再生气也没有揍我,只是惩戒地拍了拍我,所以我猜测许家在这次联姻中有其他目的。”
黎淳没有说话,甚至瞧不出喜怒。
“所以今日遇到许敬,我想着他应该也不会对我如何。”她特意强调道,“我不是这么莽撞的人。”
黎家祖孙二人都不吃这一套,都没露出好脸色。
黎循传回归神来:“许家也是在扬州制霸一方的人,对你能有什么企图。”
江芸芸露出无辜的神色,悄悄看向老师。
“那天那个张公子是谁啊?我看许昌对他很是奉承。”她大声嘟囔着。
黎淳面无表情起身:“走吧,也该回家了。”
江芸芸只好遗憾叹气。
许家对她肯定啥企图也没有,她一个十岁小孩能有什么用,十有八九还是老师的问题。
她心里窸窸窣窣,脸上巍然不动。
马车载着师徒三人安安静静地回家了。
“君子避害,小人趋利。”黎淳出声,那双年迈深邃的眼珠自层层眼皮下看了过来,严苛而认真,“你明知许家对你有企图还凑上去,不过是自以为是的小聪明,你以为你运筹帷幄,不过是你还没到他们出手的地步而已。”
他一顿,缓缓说道:“你要记住,大明最不缺的就是聪明人,你,还不够看。”
这话有些重了,江芸芸喏喏点头。
“从今日到你明年县试,且安心读书吧。”黎淳下车前说道。
—— ——
“阿姐,今日之事我和爹娘说是你担心我成绩才去观音寺的。”
马车内,江苍和江湛各坐一旁。
江苍脸色苍白,他本就身体不好,这次上山又是急行,脸色更是不好。
江湛沉默地坐着,眉眼低垂。
姐弟两人肖像其母的眉宇间在此刻是惊人的相似。
车外的喧嚣顺着车帘飘了进来,落下两人耳边皆是劫后余生的庆幸。
江如琅对这门亲事的积极,江芸不知道,沁园的人心知肚明。
这已经不是一门亲事了,这是一门生意。
用江家精心培养的大姑娘去换一条水路生意。
谁也不能破坏这门生意。
江苍不行。
江湛更不行。
“那人值得你不要你的名声?”江苍拨弄着佛珠,压下微微跳动的的心跳,忍不住问道。
江湛猛得抬眸,那双和母亲极为相似的眼眸压抑着愤怒。
“你就是这样想我?”她压低声音问道,“我就这么不顾全大局的人吗?”
她一顿,随后讥笑着:“江家生我养我,如今不过是要我奉献出我的婚事……”
“阿姐。”江苍骤然打断她的话,痛苦说道,“不要说了。”
姐弟两人陷入难堪的沉默。
街上小孩尖锐的喊叫声顺着风传了进来,听的人心烦意乱,就连路边的食物的香气也变得令人窒息。
“我会好好读书的。”江苍烦躁地拨弄着手串,“我会考上乡试的。”
只要他考上乡试,考上会试,去了殿试,只要他出人头地,有了功名,一切都会不一样的。
他的弟弟妹妹就不会再是踏脚石。
他的姐姐也能在许家过上好日子。
他一定要高中。
那双过分苍白消瘦的手腕被抓出几道刺眼的红痕来。
江湛深深缓了几口气,冷静说道:“是有人传信过来,说知道我和他的事情,所以我才赴约的,来了就看到许家的人察觉到不对劲,想走已经来不及了。”
她彻底冷静下来:“信是通过那日纳吉的礼物送进来的,是你同窗的礼物。”
江苍一怔,错愕:“是谁?”
“陈施的妹妹。”江湛冷静说道,“陈家一直和曹家互別苗头,不排除他们想破坏这门婚事。”
“但他们不是扬州人,我和他早就断了往来,所以他们有可能不知情,只是被人借势了,不过就算知道也未必是主谋。”
江苍沉默:“那也是受人蛊惑,那他和江家曹家也非一条心了,今后做生意要慎重。”
江湛注视着那点透过车帘落到手背上的光晕,沙哑说道:“你让人跟着许敬看他打算找谁算账,我会找个借口在家中先翻查一遍。”
她和顾桐仁的事情知道的人并不多,若是她身边没问题,那就是他……
江湛沉默着,随后低声说道:“我也不会留情的。”
“江芸那边?”马车走了一段路,江苍忍不住问道,“今日的事若是被娘知道……”
江湛冷不丁问道:“你下过地吗?”
江苍错愕摇头。
金尊玉贵的江大公子自然从未下过地。
“那你和农民说过话吗?”江湛又问。
江苍想了想,问道:“你想要哪种对话?”
“一年几收,何时春种,何时秋收。”江湛解释着。
江苍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