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十二时方镜(二十五)
他是如何知晓这些的呢?
百里杌嘴角扯了下, 如果桑宁能看清他的五官,便能看到他的笑容有多难看和苦涩。
这样的表情本不该出现在他的脸上。
百里杌想,如果可以, 他也不想知道这么多, 他曾经向往的是做这世间最出色的剑修和铸剑师, 然而最终他什么也没能做到, 拼尽全力, 也只保留下妻子一缕残破得不成样子的神魂。
这缕神魂无知无觉,在归离剑中温养了数万前, 也依然只是一缕残魂,不记得他,不记得一切, 连显形都做不到。
“你知道九阙剑为何会是一柄邪剑吗?”
百里杌叹息了声, 似是在问桑宁,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他为什么会知道这些呢?
因为他就是邪煞在数万年前选择的一具适合孕育邪神的躯壳。
他也曾被邪煞之气占据身躯, 情况比云时宴更为严重,他几乎依旧失去了自己所有的意识,只知杀戮与毁灭。
那柄他年轻时铸成的, 曾经引以为豪的, 他的本命剑, 收割了无数性命和鲜血。然后在那一日, 给了他最致命的一击。
他始终没能忘了那一刻的景象, 他听见剑削断某件刀器的清亮迸裂,而后便是剑刃滑过布料与肤肉的撕裂。血,像潮水, 大量喷溅在他脸上,温热、稠腻。直到脸颊上的血珠子尽数蜿蜓落下, 不再阻碍视线,他才缓缓张开眼。
一切,在他眼前渐渐清晰,也瞬间崩解倾倒。
他亲手,杀了他的妻子。
他此生最恨的人便是他自己,最恨的东西便是自己的身躯。
于是,他铸成归离剑,在保留下妻子仅剩的一丝残魂后,跳了炼剑炉。
既然它们想要用自己的身躯来孕育邪神,那他毁掉就是。但他的身体和神魂在那之前就已经被邪气侵染得太深,以至于最后炼出来的九阙剑,也成了一柄邪剑。
时间飞逝,他在漫长光阴里沉睡了很久,久到他在被云时宴唤醒时,除了自己亲手杀了妻子那一幕,其他事情都已经变得模糊。他时而清醒时而糊涂,若不是在花问醉亲眼见到那一幕,他恐怕也没这么快想起这一切。
幸好,为时虽晚,却不至于太晚。
一切都还有机会去改变。
百里杌在沉默片刻后,又接着道:“当日在花问醉,那块留影石释放的只是极少的邪煞气,云时宴极力压制的这两个月中,身体已经被反噬得千疮百孔。离开你也是迫不得已,毕竟连他自己也不敢保证若是被彻底侵蚀,他会做出什么事来。
“日前他在云渺宗杀了温行砚,又拼着最后一丝清明,收敛修为,让云渺宗那位首席大弟子毁了他的神魂和身躯。”
听完百里杌说的,桑宁好一会儿都说不出半句话来。
良久,她才低喃一句:“为什么要连神魂也毁了呢?”
“你可能不知道他的神魂有多强大。”百里杌瞧她一眼,叹道:“邪气入体,身躯自然要毁,邪气侵入神魂,如我这般残魂也并非时刻清明,若是不毁,怕是要造成更大的劫难。”
桑宁沉默了很久。
她是个普通人,不论生死,都对这个世界造不成半点影响,也无从得知云时宴的所思所想,但设身处地站在他的位置上去看,这样的结局也许是已经最好的了。
身死魂消,九幽自然无法用他来孕育邪神,它们也许还会从头再来,那应当也是很久以后的事了。
他虽有心魔,但这心魔,从未真正控制他。
桑宁忽然长长吐出口气:“那我要怎么才能启动十二时方镜?”她说完又顿了下,忽地拍了下大腿:“哎呀,十二时方镜在云时宴身上,不会也被宋霁尘给毁了吧?”
百里杌还沉浸在方才低落的氛围中,闻言顿了下,道:“他身上没有神器的气息。”
没有?
那是没带在身上?
没带身上的话,他会放在哪?
桑宁蓦地一转头,视线落到床头的那盏玉兔灯上。
他说——
惟愿吾妻,安康顺遂,得偿所愿。
她曾经两次与他说过,她想要十二时方镜。
她从前的愿望,就是想借助十二时方镜,回到自己的世界。
桑宁捧住玉兔灯左瞧右瞧,末了奇怪道:“十二时方镜也不在里面啊。”
话音才落,她眼前骤然一花,星辰般银亮的光芒自灯中缓缓逸散而出,飘落下来,裹住了她。
桑宁仔细一瞅,才发现那镜子竟缩小数倍,紧紧嵌合在玉兔头顶的一轮圆月上。
她张了张嘴:“等等,它怎么自个儿启动了?我还没跟岁屏和九疑——”
她话还没说完,一股骤然而至的坠落感便让她已经吐到喉咙口的字变成了惊恐的抽气声。
诚然,作为一个已经元婴期的修士,她应该更加沉稳些。但谁叫她做修士的时间比起别人来还是太短,一身修为也来得太过容易呢。
这个念头在心中一转而过,她才掐了诀要稳住身形,身体蓦地跌入了一个熟悉的怀抱中。
她身形微一僵,下一瞬便放任自己贴上了那片温热。
虽然从百里杌口中得知了回到这世界云时宴就可以复活,却没想到这才一出来就看到了。
才眨眼的功夫吧?她一点心里准备都没有。
云时宴一手捞住她的腿,另一只手臂则牢牢扣住了她的肩背,带着她稳稳落了地。
“阿宁……”他低下头,唇角贴着她的耳廓,说话时温热的气息落在她耳尖。
桑宁神思恍惚一瞬,而后才掀起眼皮瞧了瞧抱着她的男人。
还是那副漂亮模样,没缺胳膊没少腿,瞧着连头发丝都没掉一根,半点瞧不出来神魂尽散的惨样。
桑宁却仍是忍不住地鼻头一酸,对着他喃喃道:“不应该啊。”
云时宴怔了下:“……什么不应该?”
“你不是抛妻弃子当英雄去了吗,还回来做什么?”桑宁缓缓眨了下有些泛热的眼,抿住唇憋住气:“我都已经准备好要当寡妇了,再养几个小白脸,你要不还是走远点?省得碍了我的好事。”
云时宴浑身一僵:“……”
桑宁又推了推他的肩膀:“你赶紧放我下来,我这可不敢劳动魔君抱着,回头又突然不声不响消失了,我还不得摔了。”
云时宴揽着她肩膀的手臂更用力了些。
他动了动唇:“是我不好。”
确实是他不告而别,阿宁生他的气也是应该的。
他便也只能认下了,但他抱着她的手却始终没松开。
如此失而复得,叫他又如何能舍得放下?
桑宁嘴上不饶人,说了几句,见他不反驳也不放手,也便作罢了。
谁让这是自己挑的人,还能怎么办呢?
她揪住了云时宴的衣襟,趴在他的胸口不说话了。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她总觉得他的身上好似还带着淡淡的血腥气,几不可闻,却又始终萦绕在她鼻尖。
眼底忍不住地泛起了微微热意。
云时宴把她抱到一处还算干净的地方,给地面掐了个清洁术,把碎石瓦砾杂草都弄干净了,才抱着她坐下。
桑宁也就不得不坐在了他的腿上。
她依旧埋首在他胸口,却感觉到一个力道落在她的下巴上,不容她拒绝地,抬起了她的脸。
视线便对上了他的。
他眼眸的赤色不知什么时候褪去了,瞳色漆黑,里头好似浮动着柔和的波光。
他唤她:“阿宁。”
桑宁眼睫微颤,轻轻地吸了下鼻子,很小声地问:“疼不疼?”
云时宴的表情这才一松,甚至还露出了点笑意来,他应声道:“只一点。”
他一早就看出来,虽然宋霁尘的修为不高,但他的本命剑灵焚天生能克制邪物。而彼时,他几乎耗尽身上仅剩的全部修为才杀了温行砚,在宋霁尘举剑刺向他以后,他浑身就燃起了火焰。
而他体内邪气的反噬本就已经达到了极致,筋骨上被灼烧的疼痛反而并不那么强烈。他脑中还极为清醒地想着她,想她会不会为了他伤心难过。
但此时,他又觉得自己实在过分,他怎么能让自己的妻子为了自己伤心难过呢?他不是个好丈夫。
他低下头来,鼻尖碰了碰她的:“阿宁,都是我不好。”
桑宁埋着头,声音闷闷的:“嗯,都是你不好。”
但她不是个小肚鸡肠的人,他都死过一次了,她就勉强原谅他一回吧。
“多谢阿宁。”
云时宴的脸上这才露出了点笑意,他亲吻过她的鼻尖和面颊,亲吻过她的唇瓣,又亲了亲她的颈侧。
桑宁觉得有些痒,禁不住地扭了扭身子。
然后一时间,两人都顿住了。
等终于缓过来,桑宁眼睛里的那抹热意也早憋回去了。
她这才有心思打量所处的地方来。
这是个破败的大殿,外头围墙半塌,门窗古旧,瓦砾遍地。野生的藤蔓从破旧的窗棂盘缠而上,被风吹得摇摇晃晃。
这里就是他们进入十二时方镜的地方,那座位于峚山之境中的神殿。
神殿破败依旧,只是如今空空荡荡,并不见穆翎和宋霁尘的身影。
也不奇怪,他们在镜子里过了快三个月了,他们也不可能一直守在这里。
等等……三个月了?
她记得峚山之境每次开启的时间只有十五日……
那他们岂不是被困在峚山之境中了?
而按照峚山之境几千年才现世一次的频率……
那他们岂不是就要被关在这地方几千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