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萨思的银发在空中飞舞,她压了压头上的帽子,转过身推着轮椅下坡,给了苏珊一点反应时间。
也是她这一动,像是打破了“时间暂停”的禁锢,人类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一个个动了起来。
有人尖叫,有人大哭,有人晕倒,有人拥抱,他们挤进人群寻找失散的亲友,而更多人掏出手机,疯狂拨打各地的电话,告诉所有人“食人翼龙群”来了。
轮椅缓慢下坡,苏珊带着一肚子的忧虑和疑问,一颗心不断下沉。
根据她的经验,能让成年翼龙放弃唾手可得的猎物、转而改道去另一个地方狩猎的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出现了比它更强大的掠食者”,在这里,在塞尔多!
不能留在这里,得赶紧离开!
苏珊心惊肉跳地回过身,想让身后的好心人帮她呼唤女儿和孙女的名字。可对方像是能一眼看穿她的想法,她甚至来不及开口,就听到了她的宽慰:“别担心,这里不会再有掠食者出现了,任何。”
真是奇怪,明明只是一句普普通通的安慰话,可从她的嘴里说出来,却实实在在地安了她的心。
这诡异的安全感,奇异的熟稔度,怪异的亲昵性……苏珊不禁开始回忆过往,她是不是在努布拉岛上帮哪位同事带过小孩,而这个小孩很亲近她?
可是,没有啊。
她只帮吴博士带过“小暴君”,而暴君是一头智慧型恐龙,至今还在岛上,怎么也跟人搭不上边。
苏珊忍不住问:“好孩子,谢谢你刚才帮了我,请问你是谁?”
听到久违的“好孩子”,阿萨思眉眼一弯。对比平常,她看上去活泼了许多,至少回话时是笑着露齿的,就像以前冲苏珊露出一口好牙。
“我是……你的‘好孩子’啊。”
“什么?”
两人的对话中断在苏茜和苏拉娜到来的那刻。
苏拉娜扑进祖母怀里,放声大哭:“幸好你没事,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苏茜哽咽着给了她一个拥抱,又连连向阿萨思道谢:“真不知道该怎么感谢你,我看到你抓住了即将翻倒的轮椅,你保护了我的母亲,我……”
苏茜的感谢阿萨思是一句也没听进去,她注视着苏茜和苏拉娜,像是看到了中年和少年的“苏珊”,尽管她们的发色和眉眼略有不同,可祖孙三代的遗传相当强大,她们在相貌上仍有极大的相似之处。
是以,面对老中青三代“苏珊”,阿萨思的态度实诚得可以:“不用感谢我,你的母亲苏珊曾经救过我。”
她曾不止一次地挽救她作为一个智慧生命的灵魂。
但很明显,她们无法听懂她的暗示,连苏珊也无法把她和恐龙联系在一起。毕竟,她现在是“人”啊。
苏茜:“你认识我的母亲?你是……是她同事的女儿吗?”
阿萨思眨眨眼,思及吴博士那个科学老登,勉强承认:“算是吧。”
科学家和铲屎官在一个地方工作,怎么不能算同事?
殊不知就是这句话让苏珊开始怀疑人生,她不停地回忆过往几十年的岁月,企图从记忆中抓出“同事女儿”的影子——遗憾的是,她甚至能记起她给孙女买了一堆骑士玩具,却记不起任何有关“同事女儿”的线索。
怎么回事?
她一直以为自己只是老了,不是傻了,难道她的头脑早就不清醒了?
苏珊悚然一惊,在“隐瞒病情”和“陈述病情”中反复横跳,浑然不知女儿与对方相谈甚欢,已经到了邀请对方上门做客的地步。
阿萨思:“我在努布拉岛出生,苏珊抚养了我很长一段时间。这次我从很远的地方赶来,就是为了见她,照顾她。”
说着,她冲一个地方招招手。
很快,西装革履、戴着墨镜和耳麦的精灵打扮得像个贴身保镖,他在众人的注目礼中拎着一篮水果和一只手提箱而来,站到阿萨思身后,不言不语,完全把“首富的保镖”人设给演活了。
阿萨思:“这些是礼物之一,不介意的话,我们可以去你们家中坐坐吗?”
苏茜略一思索,很快答应了她。
应得利索倒不是她警觉性不够,而是——家里一个坐轮椅的老人,一个上大学的小孩,一个即将失业的她,连饭都快吃不起了,别人能图她们什么?图她母亲的假牙?
再者,阿萨思的外形实在绝佳。人都是视觉动物,长得这么好看的人怎么会是坏人呢?如果是,那……好像也只能原谅她。
于是,一行三人变成了五人。
他们走向停车场,苏珊一家坐上了一辆老式代步车,阿萨思和莱戈拉斯坐上了一辆全新的梅赛德斯·迈巴赫。
由于停车费不低,阿萨思怕苏珊一家被为难,她率先驶出停车场缴纳现金,并告诉收费员对后面的车放行。
只能说,在金钱至上的世界里,任何资源都会向资本无限集中,包括人类的善意。
阿萨思坐在豪车里的一句话抵得过苏茜的千万句拜托,她只是简单做了交代,苏茜就不必再为5美金的停车费作斗争,还得到了收费员最温和的笑脸,温和到让她打了个寒颤。
“妈妈,她到底是什么人?是……你们BOSS的女儿吗?”
苏珊摇头:“西蒙没有女儿……我对她毫无印象,可她态度真诚,每句话都不像是在说谎。”仿佛她是抚养过她很长一段时间一样。
“苏茜,我是不是生了病,所以忘却了一部分记忆?”
“妈,不要这么说。”
苏拉娜:“嘿,你们注意到没有,她的眼睛好酷,这是什么新式的瞳孔整容法吗?真的太漂亮了!我也好想要!”
“不,你的钱包不想。”
车里没声了。
驶出一段距离,豪车给老式车让道,老式车给豪车代步。两车一前一后驶上了回家的路,也是在路越来越难开的时候阿萨思逐渐意识到,苏珊一家住在塞尔多之外的偏僻处,就像康尼森有“松鼠街”,她们也有“松鼠街”。
挺眼熟的,一条通往森林的长路,两侧零散着木头做的房子,有几间已经漏风发霉了。唯有苏珊一家的房子虽然简陋却格外温馨,她们的门外挂着大蒜、对着柴火,屋里放着冬青和一些果酱。
沙发是旧的,但抱枕和垫子洗得很干净。家具、用品和锅碗瓢盆都不多,但每一样都码得整整齐齐。看得出来,这一家人虽然不富裕,但依然热爱自己的生活。
可是不应该啊……
阿萨思眯起眼,苏珊是她的饲养员,工资不低,再加上努布拉岛因管控事故而给出的赔偿,怎么也得有100万美金,苏珊一家怎么会把日子过得这么拮据,难道有人贪墨了她的钱?
她正想着怎么搞死那个不识相的家伙,不料一转眼就看到了另一间房中的书架和书桌上摊着的资料。
额,那是……哥伦比亚大学,建筑学材料?
建筑学?!
好吧,她懂这一家子的钱去哪儿了。
第359章
苏茜:“请问你们需要什么,茶还是咖啡?”
阿萨思:“咖啡,谢谢。”
犹记得她在生态箱里喝下的第一口咖啡,那叫一个苦到怀疑龙生,没想到四百年后重返故地,她居然主动要了一杯咖啡,命运还真是神奇。
苏茜进入厨房,拿出工具开始手磨咖啡豆,再折叠纸杯过滤冲泡。
苏拉娜本想留下招待客人,谁知她的祖母拍了拍她的手背,道:“亲爱的,去烤点小曲奇。热咖啡不配小甜点,怠慢了客人。”
“好的!”苏拉娜亲亲她的脸颊,“希望今天的曲奇也能让你喜欢。”
待她进入厨房,客厅中终于只剩下三个人了。鉴于保镖算是有钱人的私产,知道的秘密不比他的雇主少,苏珊倒没想过让保镖回避,只是注视着阿萨思,发起了一场温和的谈话。
她开门见山:“我离开努布拉岛快三年了,早已不是‘暴虐二号’的饲养员,也不会再回到那座岛。”
“如你所见,我的双腿再也站不起来,我的生命即将走到尽头。如果你想让我重新登上那座岛,帮你们带回‘二号’,请允许我拒绝。”
陆地之王已经自由,她不该被再度投入囚笼,那是对一个智慧生命的亵渎。这是她作为她的饲养员,在生命的余晖中唯一能为她做的事了。
阿萨思:“看来你被人这么打扰过,不止一次。”
“打扰?”苏珊柔和了眉眼,“你跟他们不是一路的。”
阿萨思:“我站在你这一边,苏珊,我是你天然的同盟者。”
苏珊:“可我连你叫什么也不知道。”她摊开手,温柔道,“孩子,或许你认错人了。在我的记忆中,从来没有出现过一个有着银色头发、金色竖瞳的女孩。”
阿萨思轻笑:“可你应该记得一头有着银灰色皮肤、棕黄色竖瞳的掠食恐龙,你叫她‘暴君’。”
苏珊瞳孔一震,手指下意识抓住了盖在腿上的毯子。“小暴君”这个昵称十分私密,她一般只在私下称呼“暴虐二号”,知情者除了她就只剩恐龙,对方是怎么知道的?
“你到底……”
“你还记得吗?那枚戒指——”阿萨思道,“上面刻着‘爱琳’,属于多年前掉进迅猛龙笼子的一个受害者。有一天,那枚戒指被甩出了电网,丢在你的报纸上。”
苏珊怔怔地盯着她,直呼不可能。
阿萨思:“曾经有个人告诉我,智慧生物需要陪伴,不然会陷入疯狂。”
“曾经有个人提醒过我,不论我有没有能力弄坏旋转球,我都不能当着人类的面损坏它。给人类留有余地,让他们觉得我能被对付,我才能继续活。”
“曾经有个人向我告别,说她的膝盖出了问题,不得不在岛上的医院疗养,恐怕以后再也不能来看我。”
“她亲手缔造了我,缔造了自然界中最伟大的奇迹,是我的‘教母’。”
“她拯救过我的灵魂不止一次,没有她就不会有未来的‘瑰宝’。你说,当你的生命中遇见过如此璀璨的灵魂,你想不想再回来见到她?”
阿萨思的情绪一向不外露,或者说,她向来没什么情绪波动,因为感情淡漠。
她也很少说这么多话,上一次“出口成章”还是在骂希腊诸神的时候。可她又是直白利落的,有感情就表达,有念想就见面,有感恩就回报。
说实话,其实她不想跟苏珊兜圈子,甚至想直接变回龙形告诉她。但苏珊的年纪实在大了,她真怕她受不了刺激,为此她只能循序渐进,尽量让苏珊联想到她是谁。
阿萨思:“你问我叫什么?我想,我的名字你一定很熟悉。”
“在很久很久以前,我呆在生态箱里,听到重复率最多的一个单词是‘资产’。那时候的我什么也不懂,可我明白,‘资产’代表了我,因为每次提起‘资产’,所有人都会看向我。”
“所以在那时,我给自己起了一个名字,叫阿萨思。”
苏珊喃喃道:“阿萨思……”
“嗯。”阿萨思缓缓道,“努布拉岛的恶魔·暴君阿萨思,这个称呼是不是很酷?”
苏珊久久没有给她回应。
显然,眼见的、耳听的一切都超过了她几十年的认知。她原以为在一生中见证恐龙的复活已是科学的神迹,可她从未想过一头恐龙会变成人类,还会坐在她家的沙发上跟她回忆往昔。
不,这不可能……“暴君”明明在努布拉岛上,听说跟欧文的迅猛龙混得很好,交上了四个朋友,她怎么可能变成人坐在她面前,这一定是个新式骗局!
可如果是骗局,她为什么会知道那么多秘辛,那么多——只有她和恐龙知道的秘密?
苏珊:“我的小暴君在岛上。”
阿萨思:“她不会一直在岛上,就像我不会一直在一个世界停留。”
“苏珊,她会成为我,而我会回来找你,这就是答案。”也是她为自己定下的循环,来偿一个未竞的心愿,“你愿意相信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