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妗妗:“邬氏先祖守山千年,若知道巡山的生机断在你手中,她们不会赞同你的所作所为!”
“你闭嘴!”邬雪默尖声。
她心里有控制不住的怨恨和委屈,更多的则是被戳穿最不愿意面对的阴私而产生的羞恼和愧意。
巡山的遮蔽,恰恰是她提不得的痛点。
最开始意识到深山中的灵在保护她、以及女儿的尸魂时,邬雪默满心只有感激。
可随着她借助山的力量,咒杀的人愈来愈多,她心里的仇恨不仅没因此消减,还日益膨胀。
只是罪魁祸首的死亡已不能让她满足。
她恨这个村子里的每一个人,她要让尺古村夷为平地才够舒心。
她开始不断借助大山的生机,来达成自己的目的——无论是远在千里之外的何轻轻一家,还是请了高人作法布阵的南城首富齐家,都难逃死亡的命运。
随着山中破碎的游魂增加,邬雪默已然扭曲的内心,得到了无比满足。
与此同时山中的变化,她也不可能察觉不到。
逐年递减的野生作物和蔫哒哒的花草树木,情绪暴躁不断迁徙离开的动物……这些曾经被她当作巡山一份子细心呵护的生态环境,都因为逆天的诅咒所带来的业障,不断崩溃。
表面上还能勉强维持风光的山,内里早已千疮百孔、漏洞百出。
邬雪默甚至有很多次在深夜,‘听’到深山的脊骨中,传出山痛苦的长吟。
她有过愧疚和挣扎,想过要不要停手。
可内心对尺古村的恨意、肆意掠夺生人性命的快感,终究是盖过了那些不安和愧疚,让她对这一切视若无睹。
这些被她刻意压制遗忘的情绪,眼下却让虞妗妗毫不留情地捅破。
邬雪默怔了一瞬:“你……懂什么?”
“你有孩子吗?”
“如果你的孩子受难而死…”
“如果你明明有恩于人,却被他们一拳拳打碎牙齿,要你把所有的委屈和恨都忍了!”
“如果你尝试过睁着眼睛,一点点感受血肉消融的痛苦……你若经历了这些,还能高高在上地指责我吗?!”
“不会,你会比我更狠!你会觉得他们死得好,活该!”
虞妗妗垂眸:“我没有指责你的意思,我只是想提醒你,陷得太深,会反噬自己。”
“我当然理解杀人偿命,也赞同你手刃仇人,可是你咒杀的人中,也有很多罪不至死的——”
比如何轻轻,还有一些懵懂的稚龄幼童。
可以说他们流着罪犯的血脉,但用最严苛的律法来评判,他们也绝不该死。
邬雪默的行为早已逾越了‘报仇’的标准。
这些杀孽又化为无形的回旋镖,不仅反噬了她自己,还拖着已死的邬采萤和巡山龙脉越陷越深。
“巡山,也不该因此而衰败。”这句话脱口而出时,虞妗妗不由想起了桂老咽气前的喟叹:
山水是无辜的。
西柏岭的老百姓和每一寸土地也是无辜的。
邬雪默头颈低垂,黑沉的面容看不真切,几近麻木道:
“你说这么多有什么用。”
“晚了,一切都晚了。从采萤被那些畜生害死的那天起,我们就没有退路了……”
“若我有办法护住邬采萤一缕神魂不灭呢。”虞妗妗。
“什么?!”邬雪默赫然抬眸,“你?”
震惊之余她生出抑制不住的期望:“你、你真的可以?!”
“不……你在骗我,你想骗我!”她疑神疑鬼,歇斯底里:“你不憎恶我?为什么帮我?”
虞妗妗不明所以:“你我之间没有仇怨,我为何要憎恶你?”
“你别误会,我决定出手不是帮你,是因为他们——”
是觉得邬采萤含恨而死本就委屈,不该魂飞魄散。
是被桂老舍生取义想要护巡山与西柏岭的人与地触动。
是想让此事彻底截断,以免大山存之不易的生机尽数流逝,导致山中万物枯竭……
如此种种的情绪堆叠,让向来对此类棘手之事敬而远之的虞妗妗,决定管上一次‘闲事’。
“我会保她残魂不灭再入轮回。”虞妗妗说:“但——你自己就是鬼,应该清楚邬采萤的人魂残缺,就算入了阴曹地府,来世也未必能再当人,这是其一。”
“其二,邬采萤入轮回后,你需得解除山中的鬼蜮,让巡山恢复生机。”
不解除,邬雪默还能借山逃走,当然虞妗妗不会让这种事发生,一旦察觉她有遁逃的心会立刻出手斩杀。
解除鬼蜮,她便不能再依附借助山势。
届时她的实力会大大缩水,也几乎没可能扛得下天罚,会消散于天地。
‘生’和‘死’的抉择中,榕树下的大鬼毫不犹豫,一秒都没迟疑地点头应下:
“好,我答应你。”
盯着虞妗妗的眼睛看了许久,衰老而狰狞的人皮鬼缓缓点头:
“希望你说到做到,护住萤萤。”
这场看似是邬雪默妥协的决定,实则让她心里一轻。
她扭头看向身后高耸入云的山峰,一张人皮老脸带着苦涩和疚意,忽得伏身拜地,双手抵着额头行家传的祭司礼节,朝着远山无声叩首。
分明是鬼,早就没了实体,皮囊单薄佝偻的老妪仍落了鬼泪,一边叩首一边喃喃道:
“山神大人,这些年……是我拖累您,利用了您,让您脏了手,我没脸再上山面见您了……”
“一切业障都由我造成,也该让我来还。”
“走到今天这一步,我并不后悔!”邬雪默甚至期待结束,“只是对您、对孩子……”
如果自己被天雷劈散了,是不是那些无法言说的愧疚,也就能还了?
愧疚的话没有宣之于口,她抬头看了眼乌云密布的天,“也是时候,该解脱了。”
榕树下,邬雪默魂体周围笼罩的煞气越来越浓重,简直要把人压得呼吸不过来。
远远看去简直成了一颗随时可能被撑炸的气球。
虞妗妗心念一动,明白了她消亡前的谋划。
她犯下的杀孽太重,又拘禁毁坏亡魂,加之挥霍山地灵气导致巡山衰颓,同时犯下了阴阳两界的滔天罪行;
哪怕大罗金仙降世也护不住她。
此番行为,是想在消散前把所有诅咒的业障和山中负面的气场,都聚集在自己的身上,和自己一起下地狱。
为女儿和巡山龙脉博得更多生机。
“我…还能看一眼采萤吗?”邬雪默的魂魄鼓动,语气艰难,两行血泪从她的眼眶溢出。
不等虞妗妗回她,她又摇头说:
“罢了…不、不见了。终究是我欠了她…”
“如若几次轮回后,能把她的魂魄补全,再度转世为人,希望她能……投一个好人家,好时代。”
“我的女儿……来世、来世……”
“别再受苦了。”
低低的哑声被不断掀起的狂风吞没,听不真切。
刹那间一道比人身还粗壮的惊雷乍破天际,长长撕裂了云雾,震得不远处的深山内都在回荡。
那雷光煞白,又带着惊心动魄的紫,像分叉的树枝爬满了天幕,足足倒挂了数秒,最终落雷到了西柏岭北边的小小村头,贴着虞妗妗的脸轰在榕树前。
天杀的雷,说劈就劈?
虞妗妗一双猫瞳骤然缩紧,瞳孔和巴掌大的面庞在雪白的雷光下,每一处细节都无比清晰,散在肩头缎子一样的长发也随风狂乱。
若不是道行深定力足,她现在已经被震得离地三尺。
饶是如此,她也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仿佛又回到了一年前渡劫的那个夜晚,也是这么大的惊雷接二连三,落在她的脑门上,把她劈得骨肉崩裂。
在下一记天雷落下前,她身形一闪化为劲瘦黑猫,纵身一跃跳出轴心,飞快往后退撤远离此处。
这么接连九道天罚,持续的时间超过十分钟,动静之大简直让方圆百里的居民都感应明显,纷纷拿出手机拍摄远方的晴空惊雷。
热搜上甚至有‘西柏岭北边是否地震’的词条冲了上去。
待动静渐消,村头的榕树已被劈成了焦干的雷击木。
而榕树前方的土地则剖出一个深深的大坑,被雷劈的。
至于邬雪默,已经烟消云散了。
天地间感应不到她的一丝一毫。
鬼是由怨、恨、痴、贪等负面情绪纠集而来,哪怕再有生前的记忆和感情,本质上也是性恶,极其容易失控;
每一个术士都被前辈郑重告诫过,世上没有好鬼,只有失控和尚且能自控的鬼。
在邬雪默化身诅咒的四十年里,她的恨意早就膨胀失控。
看着因她而死、被她搅碎的魂魄中,有刚出生的稚童,也有何轻轻这样的少女,或许她也有无数次迟疑。
最终因恨而强大,也由恨而湮灭。
唯一看上去是幸事的是,因她死前的抉择,笼罩在巡山上空久久不散形同雾霾的业障,也在天罚之后被雷劫劈了个精光。
靠近尺古村的主峰脉受了数道声势不小的雷罚,连片的植被被劈断,远远看去有些光秃稀疏,好没生机;
实际上这些光景只是‘皮外伤’,并不伤山的根本。
空气中弥漫着清新的湿气,和过去几十年死气沉沉已截然不同了。
都说大道无情,实则处处有情,邬雪默湮灭前的歉疚,大大削弱了天罚的威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