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呀哪里的话,你爹也是我看着长大的,乡里乡亲有难就帮衬一把……”何父揣着肚子笑呵呵寒暄。
不同于这边心情颇好、不通阴阳之事的普通人们,在场的术士们见诅咒事落,虽也狠狠松了口气,却并不轻松。
他们心里清楚,事情还没完!
那口放置在村头的、里头装有邬采萤尸骨的棺材,还很棘手。
经过手的术士都能感觉到,里头镇着浓浓的、令人不安的阴煞气。
若没有桂老的镇店之宝——楠木雕花棺椁镇尸,里头的邬采萤怕是昨日就尸变为僵尸了!
接下来如何处理棺尸、运送途中会不会起异变,都是未知数。
尤其此行还折了桂老这位老前辈,实在让他们笑不出来。
喜中带悲的夏兴心里不安,去看虞妗妗:
“虞前辈,既然诅咒破界,邬家母女这边你看……?”
虞妗妗问:“蛇皮袋依照我说得安置了吗?”
桂老下山时,除了肩上搭着邬采萤的尸体,脚踝上还绑着一个脏兮兮的蛇皮袋子。
众人见到袋子的第一眼,只看到那表面贴满的、比邬采萤尸体上贴着的数量还要多的黄符,仿佛那是什么不可触碰的不祥之物。
只是在下山途中,那袋子平平无奇没有任何异动,被大部分人遗忘。
夏兴点头说:“按前辈你的吩咐,一回到村里我便把那袋子放置在了村口的大榕树下,又拜托何村长从老乡们家里买了三只公鸡、取了公鸡的阳血,不露一空地浇在了那袋子上。”
“再之后就让小孙时刻守着供线香,不让香火断了,现在那袋子就在榕树下,由小孙看着呢。”
她满腹好奇:“虞前辈,袋子里装的到底是什么东西啊?”
虞妗妗:“你觉得呢。”
夏兴想了想,还是摇头:“想不出……是和龙脉有关?”
“当真猜不到?”虞妗妗说:“邬家母女一并亡故,尸骨后被引入巡山深处,龙脊藏骨,如今女儿邬采萤的尸体被运出大山,邬雪默怎可能踪迹全无。”
“前辈是说,那蛇皮袋子里装的是、是邬雪默的尸首?!”夏兴震惊失声,而后立即自己否定:
“不可能啊,按照您和桂老的推测,邬雪默以自身血肉献祭化为诅咒,早就在巨大业障的反噬下粉身碎骨、尸骨无存了,怎么可能还保留尸首?”
“况且那袋子里头装的,分明是松软无形之物,拿放时……能估摸出是一些沙土。”
“是啊。”虞妗妗略点头说:“邬雪默的尸体确已化为一抔黃土,与大山和村中土地融为一体,无法分离。”
“所以像她这种含恨的强大厉鬼,自然也可以附着在被她尸解侵蚀过的土壤中,随山而移,随土而动。”
夏兴一点就通,登时浑身的汗毛都乍立:
“那那、那您怎么都不提醒我?!”
“所以…所以袋子上贴的符咒都是用来镇魂摄鬼的!”
想到他们并不上心、随意拖拽了一路的蛇皮袋子里,装的其实是个为报仇咒杀数十人的阴魂,甚至不能确定在下山的过程中,袋子上贴着的符咒有没有因为摩擦掉落两张,以至于削减镇压的功力,夏兴便坐立难安:
“小孙!小孙还在榕树下看守那袋子,他不会出事儿吧?!万一袋子镇压不住让邬雪默逃出……”
“别担心。我可以确定,至少目前她能按捺住杀心。”虞妗妗语气笃定,淡淡安抚道:“邬雪默的阴魂本就不弱于阴曹地府中修鬼道百年的恶鬼,又有巡山龙脉相助,她在山地中的实力,定然远超过在界外。如果她有心害人,只肖桂老一咽气、压制她的符咒威力削弱,在我们这些人没出巡山地界前就会想方设法脱身动手。”
“可这一路上,你可见那袋子有过丝毫鼓动?”
“是没有…我还把热腾腾的公鸡血浇在了她的身上,她竟没把我撕了?!”夏兴喃喃。
要知道公鸡和耕牛、黑狗这三种动物,乃是牲畜中最有阳气的,对付一般阴魂,足以灼伤对方。
很多术士在捉鬼杀鬼时必备之物,就有血浆包。
就算是道行深重的大鬼,被浇上满满的鸡血也得受损一二,无异于挑衅。
“还有——”虞妗妗继续道:“榕树下我已提前设了阵法,只要不把袋子打开或者破掉表面的符结,她就算有恶念,也翻不起风浪。”
夏兴:?!
“您什么时候布的阵?我根本没印象。”
虞妗妗略一昂首没应。
她的行踪若是能被这些人类小辈随随便便捕捉到,哪还好意思顶个前任妖王的名头,几百年的道行不如回炉重造。
更何况她也不会因为肉眼能看见的表象,便掉以轻心——无论邬雪默此刻再怎么老实、平静,她都不会卸下防备。
“我懂了!”夏兴自己琢磨半天,一拍大腿说道:“邬雪默之所以静待不发,是她女儿邬采萤在我们手里,她心有忌惮怕我们毁掉她女儿的尸体,才隐忍至此。对吧前辈?”
“打蛇打七寸,还是前辈手段更胜一筹!”
虞妗妗:……?
人类真的很爱脑补。
她抬手一个脑蹦:“想什么呢,我可没说要擒邬采萤胁迫邬雪默,不过你猜对一半,邬雪默的忌惮确系于她的女儿。”
“准确说,我们的行为反而是在保护邬采萤。”
顶着夏兴捂着脑门疑惑看来的目光,她解释道:
“赶尸一脉,有尸就有魂。”
“只要能找到尸体,就能召回在外游离的孤魂野鬼,并让幽魂‘回到’尸身中。魂气入体,尸体才能被赶起来。”
“将桂老和邬采萤分别入棺的时候你应当也看到了,邬采萤的前额上,贴着一张符咒,上面写着她的生辰八字、姓名以及死亡年月,这就是赶尸一脉的‘锁魂符’,能够把召回的幽魂锁在身体躯壳中,带回故乡。”
夏兴说:“这个我知道,赶尸一脉的牵魂和锁魂都很出名!”
“可把邬采萤的一口魂气召回,并不代表能把她带出大山、让诅咒结节自然解除。”虞妗妗继续说:“她早在四十年前就死亡,尸体却保存良好,恰恰说明邬雪默一直有利用巡山的山气、以及这些年咒杀村民获得的能量,为女儿维持尸体不腐。”
“这种尸体的形成违反自然法则和阴阳戒律,出山尸变是必然的,只要被世间法则察觉其存在,必会降下雷劫把它碾碎,绝不会放置它破坏阴阳界的和平。”
“现下并未出现天罚,完全是桂老带来的棺椁隔绝掉了邬采萤尸体内外的煞气,遮掩天机。”
桂老从五溪蛮运到此处的两口棺材,其中运载邬采萤的那一副,材质极为特别。
棺木本身为楠木,在山巅生长百年有余,又遭雷击,本身是至阳的雷击木;
又经多年风吹日晒,吸收从四面八方吹至山巅的气,枯木逢春生出嫩枝。
这一缕枯木逢春的生气,尤为难得。
在这种情况下雷击木被砍伐,并以整根树的主干作为棺身,外可以镇邪祛煞、防止棺椁中的尸体生出毒气尸变;
内可以锁气,由棺木本身的生气去孕养尸体,防止腐烂不说,也能抵消阴煞免受外界干扰。
“原来如此……”夏兴恍然大悟。
怪不得邬雪默一直附着在泥壤中,哪怕被泼了鸡血镇压也隐忍不发。
这些变相的服软,都是为了女儿邬采萤。
“那…桂老是有意帮助她们母女吗?”夏兴问。
“谁知道呢。”
脑海中闪过一副画面,那身着长衫的矮瘦老者背着尸,身后是尚未迎来拂晓晨光的幽幽大山。山头又高又深,趁着昏暗夜色看去几乎和桂老融为一体,他背的是尸,却像背着座山,一步一个血脚印,迈入长夜焕然消失……
“不过桂老的棺椁再好用,也只能管一时。”虞妗妗说:“时间长了,哪怕雷击木也遮不住天机。”
届时邬采萤的尸魂,怕要同安置她的棺椁一起,被雷电劈得灰飞烟灭。
虞妗妗并不担忧自己斗不过邬雪默,对方再厉害,在她看来还是有点嫩了。
连天师府传递过来的委托请求,也是直接消杀邬雪默的恶魂,以绝后患和异端。
还没出手,是她个人还想和对方谈一谈……
时至晨时9点,一日中的紫气逐渐消逝。
接下来一直到午时之前,是白天内阳气最弱的时间段。
虞妗妗提前通知过村长何福斌,让村里的住户都关紧大门,无论听到什么动静都不可以出门查看。
她自己则是和一众术士来到村口的大榕树前。
“以榕树树干为圆心,方圆五米为阵径,设镇恶阵法——”虞妗妗顿了顿:“应该都会吧?”
“当然!”
“可袋中若是邬雪默的恶魂,区区一个镇恶阵法能压得住她吗?”
“不若直接用真阳符和雷火符,把它烧了最稳妥!”
夏兴心里不赞成同僚的七嘴八舌——说到底她清楚邬雪默的行为罪不可赦,却也同情她们母女四十年前的遭遇,想着若是能有更好的解决办法多好。
故而她侧身压低了嗓音问:“前辈,您不是说邬雪默没有杀心么?如此防备她,会不会反激怒了她?”
“野外水源稀少,池川附近往往伴生着鳄鱼巨蜥一类的肉食动物,羚羊和鹿靠近饮水时,这些水中的天敌也并不会立刻扑上去撕咬猎物,而是等它们放下防备,以为猛兽真的在休息……”虞妗妗望着榕树下方,以及匆匆布阵的术士们,继续说道:
“邬雪默现在可以隐忍,是因为她的女儿在我们手中,她魂体又被桂老的全身家当符箓和我的阵法压制,无论从哪方面看,都不得不忍。没人能保证放她出来后,她不会突然暴起——”
“既然选择了当术士,和山精傀鬼自然就是天敌,哪怕表面上看起来再温和无害的敌人,也要抱有警惕心,否则一个不小心就会因一时的恻隐之心尸骨无存。”
“这么简单的道理,你的师门长辈没有教导过你吗?”虞妗妗凝眉不愉。
夏兴脊背一僵,结巴道:“教、教过…”
但知道道理是一回事,牢记并时刻上心是另一回事。
现代社会灵气枯竭,不光是玄门各界实力断崖式下跌,阴阳两界的联系也在逐年变淡;
人类的足迹因科技遍布世界,势微的山鬼精怪选择隐入深山,避开锋芒,这种大环境下,绝大多数的新生代术士一辈子都难能碰到一次危及生命的时候。
更别说社会风气大变样,什么事情都能娱乐化,早就不是虞妗妗习惯的、随时随地把脑袋拴在裤腰带上的时代了。
虞妗妗心感无趣,摆摆手道:“算了,随便你们。”
是她脑袋不灵光,这些人类术士的死活同她有什么关系。
“前辈教训得是,我懈怠了。”夏兴心中一震又有些懊恼,半晌没说话,偷瞧一眼眉目冷淡的少女侧脸。
“笑什么?”
“啊?”夏兴回过神才发现自己嘴角翘着,嘿嘿道:“我就觉得前辈你人真好,这种话只有我师父会和我讲。”
虞妗妗是真噎住了,猫眼将一脸傻气的年轻术士上下打量,憋出一句阴阳:
“……认妖当好人,玄门的青瓜蛋子真是越传承越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