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揣着明白装糊涂,你一言我一句打着官腔,终于,还是文彧先开口打破这份虚假的平静,同时他也不得不佩服公主的这份沉稳,她明明也有自己的目的,可就是能稳住,等自己主动上门。
“公主,微臣前来,是为后日婚礼之事。”
“后日?”姜从珚轻问,有些意外。
文彧点头,“漠北王已经找过微臣了,说要以最快的速度完婚。”
姜从珚:“……”
说到这儿,文彧也有点无语,他原准备算一个最近的吉日,只在七日后,结果这漠北王这也太着急了吧,他当时来找自己的模样简直恨不得让他说出明天就完婚这句话,他好说歹说,各种礼仪布置实在来不及,而且今日刚安顿下来,众人都很疲乏不能以最好的面貌举办婚礼,岂不是怠慢公主?如此一通说下来,才终于打消漠北王明天就成婚的打算。
“既是如此,就劳烦大人了。”姜从珚呼了口气。
文彧忙道不敢,然后从怀里取出一份厚厚的绢书,双手恭敬地捧上。
“公主,这是嫁妆礼单,请您过目。”
姜从珚接过绢书展开,只扫上一眼她便明显发现这份嫁妆单子的“不对”,但她脸上表情却纹丝不动,从头仔细看到尾,看罢,将绢书往案前一放,然后对上文彧的眼睛。
“大人给的这份嫁妆单子,跟我手上的似乎有些不同。”
文彧见她仅是一瞬间的神色变化,随后就恢复如常,确实非一般公主可比,或许这就是太祖和昭文太子的血脉……他打住思绪,将注意力重新放回眼前的事情上。
他直接挑明:“确实不是太常寺的嫁妆,这是工匠们的名单和身契。”
姜从珚挑了下眉,眸色也深了起来,“大人应当知道,这些工匠会交付给鲜卑,你把他们的名单给我,又是何意?”
“岂不是,让我与他们交恶?”她的目光不复刚开始的柔和宁静,看向他的眼神中带上了某种锋利的力量,
“自然是,公主想要。”文彧挺直了脊背,直直地看向她。
这样的直视其实是有点冒犯的,可他却丝毫没有掩饰的意思,脸上同样露出了锋芒。
一开始,他跟别人一样并不太重视这个和亲公主,尽管她是昭文太子遗脉,外祖是凉州侯,却也只是个女郎而已。
第一次生出异样是在路上遇到张铮他们时,他当时还不确定张铮等人的出现究竟是她的安排还是凉州侯吩咐的,后面她让人t给工匠治病收买人心,在他眼里也只是普通的小手段,算不得什么。
直到那夜她跟叱干拔列第一次起冲突,他就在不远处围观了整个过程,他看到她冷脸离开,看到她将各种愤怒和委屈拿捏得刚刚好,不仅没委曲求全忍下叱干拔列的冒犯,还让漠北王为她罚了叱干拔列,他意识到这个公主的智慧和手段。
再到第二天他们刀剑相向时,她为了一个流浪儿,将剑锋毫不犹豫对准叱干拔列,那一刻他终于下定决心。
因为他从公主身上看到了太。祖和昭文太子一脉的风骨,那是一往无前的勇气和以天下为己任的仁心。
如果这样一个人还不能托付,那又有谁能担起这个责任呢。
他虽不知公主后面的打算,却知道她想要工匠队伍绝不只是为了自己的利益。
文彧想,若是给公主添份助力,将来或许会收获意想不到的的结果。
姜从珚听他道出自己的想法,不仅不恼,反朝他露出一个笑,“文大人是个明白人,不过……”她话锋一转,表情再度凝肃起来,“我想要的可不止这些。”
“嗯?”文彧疑惑。
“我面前不正坐着一个栋梁之才吗?”
“我?”
姜从珚点点头。
文彧一笑,“公主说笑了,微臣还要回长安……”
说到这儿,他忽然意识到什么,话语渐渐停了下来,然后用一种异样的目光看向面前的女郎。
姜从珚淡淡续上他后面的话,“大人自是要回长安,可回到长安之后会往何处任职,这便有待商榷了。”
文彧下意识端起了几案上的茶杯,摩挲了会儿,突然抬起眉看向她,“公主是想为微臣指路?”
姜从珚摆摆手,“不敢当,只是大人助了我,所以我也想回报大人一下而已。”
“微臣敬听。”
“我知君素有班超之志!”
文彧双眼微睁,面上的表情依旧不动声色。
“今西北大地,尤其是西域诸国,胡族势力错综复杂,不正是君大展身手名留千载的机会?”
文彧跟谢绍一样都是出身不显,不过他还是比谢绍要好一点,文家在当地是个豪族。
他祖籍中卫,在西北边境地带,周边胡人众多,人口混杂,他从小便学会了多种胡语,后被举荐到鸿胪寺当译官。
一个小小的译官怎么可能满足他的志向,文彧一直想的都是效仿班固张骞,出使西域成就封侯之功,只是现在的梁国并没有这样的国力支持他去游走说服,西域已经完全笼罩在了匈奴的阴影下,在梁国与匈奴之间,他们会毫不犹豫倒向匈奴。
五年之后,朝廷南迁,为了全力抵挡北方的匈奴,南梁必须解决南越之地那些小国势力,防止他们趁虚而入,文彧便是在这时被委派去出使的,不过他那时只是副使,因为正使被杀他才临危受命。
但在他的带领下,使团在各小国四处挑火,相互栽赃离间,终于使得他们爆发内乱自顾不暇从而组织不起军队北上骚扰南梁。
他行事颇有几分剑走偏锋,用的手段也百无禁忌,只要能达到目的,他甚至能让年轻俊美的手下去勾引国王的老婆,然后怂恿对方造反,要不就偷走人家的宝物丢到敌对部落引起他们的战火,还故意在上游蓄水,等到汛期猛地开闸水淹南越诸国等等……这样的事情不胜枚举。
当时的梁国士人对他这种不择手段的行为很是不齿,尤其是水淹之举使得数万平民遭难,所以文彧虽立了不少功,士人却不待见他,于是史书的评价也只是平平,一直到后世,社会思潮转变他的口碑才发生逆转。
那时网友锐评:“国都要亡了这些士人还在那儿标榜自己高风亮节,活该他们落得这个下场。”
对于文彧的做法众人反而更能认同,他再不择手段也是为了国家。
不过就姜从珚观察,现在的文彧还没表现出赖皮流氓的倾向,或许是现在还不需要吧。
文彧听了她的话笑着摇头,“公主莫不是在哄我?以大梁如今之国势,出使西域又能有何作为?”
所有的外交手段都需要靠强大的国力来支撑,没有强大的帝国做后盾,所谓的使臣不过是一群待宰的羔羊罢了。
姜从珚垂下眼,她明白文彧的意思,所以,她现在给他另一种选择。
“若是有凉州军马为后盾呢?”
文彧瞳孔一缩,不可置信地看着她。
凉州明面上虽是大梁的一部分,可兵权却是完全独立的。
他此刻并不怀疑她有没有资格插手凉州兵马,想的反而是另一件事,凉州真的没有反心吗?
经营西域……
姜从珚真诚地看着他,“文大人不必多想,我只是不想让西域成为匈奴的后花园,我更想让西域成为牵制匈奴的一股力量,而要达到这样的目的,必然需要大人这样有识有才之士。”
文彧见她的神情并不像在说谎。
如今西域诸国错综复杂,却有个共同点,他们都畏惧于匈奴强大的势力,纷纷臣服于匈奴人的铁骑下,年年向其上贡。
西域各国被控制,导致汉以来的丝路被断绝,梁国对西域的影响力也几近于无,相对于遥远的梁国,他们更恐惧匈奴人的刀锋。
文彧沉默许久。
姜从珚也不急着让他做决定,她只是想着,与其让文彧在鸿胪寺白白浪费几年,不如让他去西域,看看能不能闯荡出结果。
经营淮南壮大自己的实力是一条路,搅乱西域削弱匈奴控制力也是一条路,只是第二条路更不容易。
西域小国寡民,全赖左右逢源才得以生存,他们现在依附匈奴,可同时被匈奴盘剥,心里对匈奴未必没有异心。
凉州紧邻西域,要是能结交几个盟友,对凉州来说有利无弊。
就算不成也没关系,她看向手边的绢书,最初始的目的她已经达到了。
两人的谈话落下帷幕,姜从珚亲自送他出帐。
文彧最后又朝他弯腰施了一礼才回到自己帐篷,姜从珚则在原地站了会儿。
这时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天际都变成了深蓝色,她正准备回帐中休息,突然间她感觉到一股强烈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带着些审视、探究,好像还有一丝恶意?
姜从珚回看过去,王帐那边有好几个人都在看着自己,可她却一眼锁定其中一个。
距离有点远加上天色昏暗,她看不清那人的具体模样,但年纪应该不算太大,只见他骑在马上,目光很深沉,身上穿着跟别人不太相同的窄袖兽皮胡服,应该是在鲜卑族中比较有地位的贵族。
两人就这么对望着,突然,那人骑马朝她这边奔来,速度很快,就算要撞上她也丝毫没有减速的意思。
第49章 变态!
姜从珚心头一凛, 双腿却定在原地,丝毫没有后退的意思,抬起头不躲不避地看着来人。
她赌他不敢!
果然,距离急速逼近, 眼看就要撞上她, 男人却猛地一勒缰绳急停下来。
骏马携来的劲风卷起她的乌发和衣摆, 凌乱的发丝飘到空中, 缠着她雪白的脸颊和脖颈, 一双黑眸却始终镇定, 寒如星子。
“你就是拓跋骁带回来的汉人公主?”他坐在马背上,眼神十分直白地将她打量了一遍。
这样的行为十分无礼,不过看男人的样子应该也不在乎冒犯她。
姜从珚听到他直呼拓跋骁的名字,瞳仁微动,“是, 我是大梁公主, 你便是六王子吧。”
拓跋勿希听到她一开口竟是鲜卑语,还一语道破了自己的身份,控制不住脸上的惊讶。
“你怎么知道?难道你才来半天就打听清楚了?”拓跋勿希眯起绿色的眼睛,语气里带着几分威胁。
“我看你衣着不似寻常人,还敢直呼漠北王的名字,再结合你的年纪, 便猜你是六王子。”姜从珚不紧不慢地说。
拓跋勿希听她这么说, 心想这个汉人公主倒不像那些无知的女人,有几分聪明, 也有几分胆气,但就算如此,他也不会给她好脸色。
“听说你很会笼络人心, 拓跋骁为你惩罚了叱干拔列,拓跋骁那种人竟然也会喜欢一个女人,还是说,因为你是汉女?”
姜从珚摇摇头,“不是为了我惩罚叱干拔列,而是他做错了事,这两者有本质区别。”
拓跋勿希才不听她的狡辩,他冷哼一声,“今后你在王庭最好安分点,别以为你是拓跋骁的女人我就不敢动你,要是被我发现你有什么阴谋,我可不会手软。”
拓跋勿希捏起拳头,指节噼啪作响,显然是在用t武力威胁她。
姜从珚早知今后的王庭生活绝不会平静,没想到第一天晚上就有人来警告自己。
一而再再而三地冒犯自己,就算姜从珚不想惹事,她也不能任由他把自己当软柿子捏。
她冷着一张霜雪般的脸,抬起黑眸直直看着他,丝毫没有怯弱之态,清声道:“什么叫安分什么叫不安分?我若犯了错,自然有王惩罚我,再如何也轮不到你来插手。”
“你……”拓跋勿希没想到她敢反驳自己,气得一时说不出话,可现在又确实不能拿她如何。
“你最好不要被我抓到把柄!哼!”拓跋勿希只能恨恨地抽了下马鞭,骑着马离开了。
早在下诏书之前姜从珚就关注过鲜卑王庭的情况,尤其是关于拓跋骁的消息。
四年前王庭夺位战中,二王子先杀了大王子,三王子和五王子又联手对付二王子,四王子想浑水摸鱼,可惜最后都被拓跋骁一网打尽。
前面几个王子都死了,唯独当时在贺兰部的六王子拓跋勿希躲过一劫,等他赶回来再想跟拓跋骁争夺王位已经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