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帝沉吟了会儿,他倒是想把楚王妃送回楚王府羞辱姜淮,可真这样做会有损他的威信,显得他对楚王不够宽和,于是道:“楚王也受委屈了,便将楚王妃送至城外庵庙悔过。”
王规一听,抽了抽,险些没控制住脸上的表情。
什么匈奴细作?什么算计?他听着怎么这么扯淡呢。
赵贞当时那清醒的样子可不像被算计了,他分明就是与赵氏早有苟且。
但紧接着他也明白过来了,皇帝现在就是要保赵贞,大司农到水衡都尉,看起来是t贬职了,可水衡都尉专管盐铁,同样是个大肥差,普通官员连边儿都摸不到,现在竟当做惩罚给赵贞,真是可笑。
真不知赵贞给皇帝灌了什么迷魂汤,让皇帝这样保他。
他十分不满,却又不敢表现出来,只能憋屈着告退。
直到退出听政殿,走在出宫的复道里,他才恍然。
赵家原只是个二流士族,十来年前赵贵妃出头,梁帝颇宠她,才将赵贞一手提拔了上来。
朝中重臣多为士人,他们除了为国效力,同样十分注重家族利益,有时甚至联合起来反对皇帝的政令,皇帝自是不甘心权柄落于他人之手,便扶持起一个赵贞,但随着赵贞权势日盛,有时也不全听皇帝的话。
现在看来,皇帝还需一条走狗,尤其赵贞现在声名狼藉,他也只能依靠皇帝再没办法违抗他的命令了。
想通关窍的王规虽然还是生气,但他知道,赵家再也不可能像以前那样得势了。
赵贞仅仅被贬职,梁帝又找了个借口把他调任出长安以淡化此事的影响,而赵氏则被押去了城外二十里处的一座庵庙。
赵氏听到自己要在庙里度过余生而赵贞仅仅只是外出避难时,胸中生出前所未有的恨意。
凭什么!
凭什么沦丧天良的是赵贞,自己是被逼的,可到头来她却要在这清苦的庙里了此一生,而他却毫无影响。
世道对女人不公!不公!
赵氏死死掐着手心才没咆哮出来,要是有一天她还能遇到赵贞,她绝对要抓破他的脸,看他毁了容还怎么做官!
众人以为赵贞之事就这么了结了,却没想到赵贵妃竟然失宠了,不是三五几天的失宠,而是彻底的失宠,没有贬位,依然还是贵妃,可梁帝从此再没召幸她,不过这也是后话了。
一场不伦之事引发的后续,身为罪魁祸首的赵贞只贬了官受了点不痛不痒的惩罚,而赵贵妃却因此被皇帝厌恶,有心思通透的大概猜出了原因,却也只是叹息一声。
唉,皇帝心里膈应,赵贵妃是复不了宠了!
——
时间一晃来到五月。
端午刚过,朝廷收到六百里急递,黄河突发端午汛,冲垮了堤岸,河南、河内两郡良田被淹,百姓流离失所。
这个时节,种下的麦子还没到成熟的时候,就这么被毁于一旦,百姓后半年没有粮食过冬,如果朝廷不想办法赈灾,会产生几十万的流民,若是再被有心人激起民变,内忧加外患,后果不堪设想,梁帝赶紧召集群臣商议此事。
“陛下,臣以为,当务之急是要派人去赈灾,发放粮食以稳定灾民,否则穷极生变,实为祸患啊。”大司徒崔望道。
“司徒大人说得是。”众人附和。
梁帝坐在案后,瞥了他们一眼,“赈灾自是要赈,只是这个章程,诸位爱卿可有提议?”
众人便为难起来,无它,这些年国库实在艰难,税收日益不足。
“要不从国库中支些钱粮?”
“不可!”有人急忙反驳,“如今国库空虚,本就难以支应,下半年还要调拨凉州河北的军需,一旦粮草不济,必定给边关带来隐患,届时我大梁就真是大厦将倾了。”
“可若不赈灾,灾民们没了生路,反了怎么办?”高太尉质问。
“不若提前征收秋税?”
“也不行,今年已经征到后年的税了,再强征下去,同样会将百姓逼反的。”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到底要怎么样?”有人急了。
……
梁帝听着底下议论许久,却一直拿不出个可行的章程,脸色也越来越不好。
忽然,一片乱糟糟的声音中,其中一道尤其响亮。
“陛下,臣有一策。”一个约莫三四十、蓄羊角须、头戴二梁进贤冠的黑领朱衣大臣站了出来,他的年纪在一群五六十的公卿中显得十分年轻,面貌也带着意气风发。
殿内所有人的目光便都落在了他身上。
此人是司马维,原赵贞手下官员,赵贞被贬后他便被提了上来。
才上任,年纪又轻,自是想趁此机会表现一番。
“爱卿有何良策,但请说来。”梁帝道。
司马维上前一步,拱手行礼,然后说:“臣以为,赈灾之事,不能全靠朝廷,亦可借用当地之力。”
“嗯?”
“今年遭了洪涝,以陛下之仁心定会免其赋税,河南河内本就是粮食税收之重地,如此一来,今年之税短于去年,国库本就不见宽裕,下半年还有官员俸禄、帝陵、军需等诸多支出,实不宜将全国之财赋于两郡之地,是以须借当地和周边大户之力。”
“如何借力?”
“世常有有佃农租借主家田地之举,今何不反过来?”
“这……”有些人已经明白过来他的意思了。
司马维继续说:“大户必有存粮,何不让他们出面,以粮食租借百姓之田地,或两年或三年,田地仍由灾民耕种,只是这三年期间所得归于大户,待还清借贷的粮食,自然便将田地归还。”
“如此一来,朝廷不需耗费巨资即可解眼前洪水之困,亦不用担心灾民生乱矣!”
……
桓府。
桓均今日下值极早,一到府中便候在前厅等祖父回来。
一个多时辰过去,桓余的马车终于抵达家门口,桓均忙迎上去。
“祖父。”
桓余看了他一眼,知道他等自己是为什么,“去书房。”
两人便一道去了书房。
“祖父,赈灾的事议得怎么样?”桓均迫不及待问。
桓余斜他一眼,不紧不慢地拿起喜爱的白瓷茶杯饮了一口,慢悠悠地润了润喉,才道:“你已年满二十,也在朝中待了几年,怎么还是如此不稳重?”
桓均吸一口气,低下头,“祖父教训的是。”
可他心里却不认同,赈灾之事关乎数十万百姓的性命,他怎么能不忧心。
桓余见他认错,终于点了点头,这才慢慢说起早上在梁帝那里的议事结果。
当桓均听到皇帝竟然同意了司马维的赈灾策略,决定借当地大户之力来赈灾时,他已握起双拳,浑身颤抖不已。
如此计策,皇帝竟然能同意!
现在说得好听是租借灾民的田地来放粮赈灾,可一旦田地到了那些大户手里被他们占去,还能拿回来吗?
到时他们说灾民欠他们的粮一直没还清,就一直霸占田地,谁又能为灾民出头?
桓均已经能想象到,这次灾情过后,河南、河内两郡的田地就要完全被士族把持了。
而朝廷那些大臣,他们本身就是士族大家出身,此策一出,得利最大的就是他们自己,自然不会反对。
桓均的心霎时坠入冰窟,只感觉一股寒气窜了上来。
士族,确实已经渗透入梁国的各个方面了。
这些年士族不断颁布减免租赋的政令,使得他们拥有广大的土地却征不了税,加上天灾频发,国库日益空虚,以至于没有粮食去赈灾,这便又加剧了士族对大梁的腐蚀。
大梁就这么不断陷入恶性循环里,没有人能拯救,除非将所有士族连根拔起,可,以如今的形势,又有谁能做到呢?没有人!
夫一人者,何以与万民之敌乎?
这一刻,桓均深刻明白了公主为什么要叫自己去淮南。
那日交谈结束,他回来后去各部调阅了许多历年卷宗,又翻了此前两朝的天文水利和气候,看完之后,果然印证了公主那句话——天气在日益寒凉,我们正处于冰期。
接着他又借桓家之利调看了户田文书,其中记录在册的,几乎一半都是士家大族的田地,更不要说他们私藏不报的大量隐田和佃农,而这些田地又享有特权不用缴税,朝廷只能去盘剥本就困苦的百姓。
再看已经完全被士族把持的朝堂话语权,桓均想,就算没有胡人,大梁或许也会走向末日。
“祖父也以为此策甚好?”桓均突然抬起头问。
桓余看着孙子的眼睛,一时答不上来。
他这个孙子,是桓家十几个儿郎里最聪明的一个,也是最固执的一个,他明明出身士族,家族给了他衣食,教导他文武,他却同情那些毫不相干的庶民。
这样的性格,若放在太。祖一朝或是昭文太子手下,或许能成就一代名臣,可放在如今这朝堂……
桓余摇了摇头t,“七郎,你要知道,有些事,非人力所能及。”
他想劝这个孙子,希望他能聪明些,不要妄图以蜉蝣之身去撼大树。
“祖父,诗书中常念‘国家’二字,可见先有国后有家,国之不存,我们即如覆巢之卵,安有立足之地,若继续放任下去,大梁早晚有一天会毁在我们自己手里。”桓均字字锥心。
桓余见他如此,只余一声叹息,“我又如何不懂,只是……大势不可为啊,你又何必非要逆流而上?”
“祖父,孙儿之志已定,九死不悔,无有转圜之地!”
说罢,他起身弯腰,恭敬地施了一礼,然后转身离开了书房。
桓余只看着他离去的坚定背影,阖上眼皮,静坐许久。
除了赈灾,桓均是后面才知道,朝廷竟然还欲削减凉州军费,理由还是那个,国库空虚,又说大梁与鲜卑结盟,胡人一时必不敢来犯,适当削减军费亦不妨碍。
好一个国库空虚。
大梁沃土千里,每年种下的粮食高达千万倾,却收不上来税,多可笑。
原本的踌躇都消失了,桓均发现,自己终究也只有那一条路可以走。
——
“你愿娶妻了?”桓余老爷子十分震惊地看着自己的孙子。
“是。”桓均恭敬俯首。
桓老爷子脸色反而有些犹豫起来,“你该不会还想娶卢家女吧?我绝不允许!”
“非是她。”
“那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