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留疤就好。
若澜暗暗吐出一口气,朝他躬身行礼,“那就多谢先生了。”
张复赶紧躲开,忙说“不敢当,这是某分内之事。”便去抓药了。
若澜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她知道以女郎的心性并不是那么注重自己的容貌,可如今情形不同,她要嫁给漠北王。
世间男子对女子,大都只爱其美丽的颜色,色衰则爱弛。
漠北王对女郎,也并无不同。
尽管心疼女郎被迫逢迎于他,可若澜知道女郎要走的路,以今后的形势,得到漠北王的宠爱才是最有利的,既如此,一副好的皮囊必不可少。
女郎生了十分美丽,可再绝色的容颜若有了疤痕,便是白璧微瑕不足为道了。
得到张复的保证,若澜终于稍稍安心,却仍不敢放松。
夜幕悄然而至,她继续守夜,观察女郎是否发热。
“姑姑,您也熬了两天一晚了,去歇歇吧,女郎这里我守着。”兕子劝道。
若澜只摇头。
却在这时,帐帘被掀开,拓跋骁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帐篷入口空间有限,对她们汉人女子来说正好,对拓跋骁来说却有些矮了,不得不微弓下脖子才能不碰到头,即便如此,也难以掩盖他身上强势的气场。
若澜瞬间紧绷起来,犹如家中闯入了一头猛虎。
她跪坐在地毯铺成的床边,状似镇定地看着他,还没来得及开口见礼,便听到一句冰冷的命令:
“出去!”
被他强悍气势所震,若澜心头一颤。
漠北王行事向来霸道,除了女郎敢反抗他,其余人在他面前不过蝼蚁。
她看了眼还在昏睡中的女郎,垂眼权衡了下,觉得拓跋骁应该不会那么禽兽,这才恭敬地点点头,“是。”然后带着兕子从他旁边小心避出去了。
如此一来,帐篷里便只剩下他和姜从珚。
许多物资被毁,帐篷也搭得简陋,简单铺了层地毯,又在地毯上用白色的羊毛和兔子毛毯铺了张床,一张蚕丝被盖在她身上,床边有张矮几,上面放着茶壶和杯子,边上还有一个铜盆盛着清水用以擦拭洗漱,另有一个落地青铜花枝灯架,上面的烛盘上燃着两支细细的蜡烛。
昏昏黄黄的烛光映在四周的帐篷上,也照着床上昏迷的女郎,朦胧的光影让静静躺在那里的女郎身影有些虚幻,似乎轻轻一碰就会如轻烟般飘碎。
拓跋骁在门口站立了一会儿,方才大t步一跨来到床边,撩起衣袍坐到她身边。
他低下头,视线掠过她身上的被子,停留在她并不安稳的睡颜上,看着这张过分苍白、满是细小伤口的脸庞,很长时间,他没有眨眼。
他迟疑地抬起手,似乎想碰一碰她,却在将要触碰到她脸颊的时候,又收了回来,在空中紧握成拳,一点点捏出了骨节躁动的声响,直到铜色的关节都泛了白,手背上粗壮的青筋绷到极致快要爆断,他忽然深吸一口气。
这双向来睥睨天下的碧眸,此刻竟前所未有地出现了懊恼之色。
头一次,他竟然会觉得后怕。
后怕,这两个他人生中几乎不曾出现的字眼,原来是这种感觉。
他是最勇武的鲜卑王,十一岁杀死了第一个人,从此便没有人能再欺辱他,直到他登上王位。
不管战场上的情况再险恶,不管敌人再强大,不管有谁背叛自己,他都不会害怕,因为他确信自己承担得起失败的后果。
可现在,他竟然有些后怕。
万一当时,乌达鞮侯没有选择去挡那支箭而是要她的命怎么办?
但……
这不是两人的默契吗?
他看到了她对自己暗示性的那一眼,也读懂了她的意思。
这是最好的选择,出其不意,成功了便不用受制于乌达鞮侯,他当时也是这么想的。
乌达鞮侯费尽心机想要他的性命,他又何尝不想趁机杀了对方,他不可能眼睁睁看着乌达鞮侯在自己手底下逃脱。
他喜欢她的勇敢、冷静、果决,这些有别于其余汉女少有的特质,是当初选她的原因,可现在,他却宁愿她不要那么勇敢,宁愿她对自己开口说要他救她。
可是她不会。
闭上眼,脑海里便清晰浮现出她将发簪刺向乌达鞮侯的那一幕,他没有看错,她是抱着某种决然的意志挥出那一簪的。
她一点也不害怕自己失去性命,对她而言似乎杀了乌达鞮侯比自己的安危还要重要。
为什么?
拓跋骁不明白,如此柔弱的娇躯为什么会爆发出那么强大的力量,为什么她非要杀乌达鞮侯?
可有一件事他却很明白,如果失去了她,世界上不会有第二个这样的女子。
他当时将银枪掷向了乌达鞮侯将要落在她身上的长刀,而不是趁机杀了乌达鞮侯,那一瞬间他来不及细想,或许,潜意识里他已经做出了选择——如果非要在杀了乌达鞮侯和保全她性命之间选一个,他会选她!
拓跋骁微微俯过身,伸出手,落在她涂满药膏的脸颊上,轻轻撩开一缕不小心粘连的发丝,顺着侧脸继续往下,修长的脖颈被一块纱布覆盖着,可他看到的却分明是之前那道长长的血痕,鲜红的血液刺痛他的眼。
拓跋骁此刻心里生出前所未有的暴虐——
乌达鞮侯,我一定会亲手杀了你!
……
姜从珚睡得不太。安稳,前世今生,纷繁复杂的场景不断在她眼前闪烁。
“我们珚珚是最勇敢的,一点也不害怕做手术。”
“珚珚是爸爸妈妈的宝贝,爸爸妈妈会一直陪着你的。”
“珚珚,妈妈最近不太舒服,不能去看你了……”
“长生奴,长生奴,求长生,唯盼我儿,健康长生!”
“去吧,自有你外祖家照拂你!”
“长生奴,你只是一个小小女童,为何会忧心成疾?”
“阿珚,祖母允许你跟我们一起出门啦,太好了。”
“阿珚,到了长安可别忘记给我写信啊,我想去长安找你玩儿。”
“珚珚……”
“长生奴……”
“阿珚……”
……
他们从四面八方围绕着自己,姜从珚迷茫地站在原地,不知道该看向谁。
世界一片天旋地转,一张张熟悉的脸消失又出现,所有人都在叫她,她一时分辨不出自己究竟叫什么名字。
“我叫姜从珚,却不是前世的姜从珚,我是梁国时代的姜从珚。”她思绪终于清明。
前世的人影淡去,今生那些面孔越发清晰,姜从珚正想对他们露出一个笑,却发现他们身后渐渐浮出一个虚影,等到虚影越来越凝实后,她才发现那是一个硕大的字——亡!
姜从珚忽然瞪大了双眼,一时呼吸不过来,从梦中惊醒。
一睁眼,对上一张凌厉英俊的面孔。
第42章 他似乎第一次对她表现出除身……
姜从珚才醒, 眼神不太聚焦,周遭一片暗沉似看不到边际,忽然有种“梦里不知身是客”的错觉,迷糊了一瞬, 过了好一会儿才看清他半隐在昏暗夜色中的脸庞。
帐内只剩一截细细的蜡烛散发着昏黄的微光, 照着男人骨骼分明的半张侧脸和高挺的鼻梁, 他幽碧色的瞳孔沉寂而深邃, 一眨不眨地看着自己, 在这样的光影里显得有些莫测。
他不说话, 沉默在寂静的夜晚蔓延开来。
姜从珚平躺着,这个姿势不方便看他,挣扎着动了动,浑身却像是散架了一般疼痛,尤其是腹部, 任何牵扯到胸腹的动作都让她疼得抽气, 连抬个手都困难。
“别动。”一只大掌轻轻搭到她肩上,将她按了回去。
似乎是许久没说过话,拓跋骁低沉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嘶哑,被昏蒙的光线笼上一层特别的沙哑质感。
姜从珚便不动了。
“王?”她唤了一句,张口后才发现自己的嗓子也哑得厉害,只有一句浅浅的气音。
拓跋骁却听见了, 他的目光从她脸上一寸寸扫过, 最后定格到那双乌黑清亮的眸子。
原本毫无生气的面容,因为这双眼眸再次生动起来。
从醒来到现在, 姜从珚见他脸上一直没什么表情,看不出喜怒,可周身的气势却有些低沉, 猜他心情可能并不太好。
可她挂念着一件事,思索片刻,清了清嗓子,还是问了出来:“王,乌达鞮侯逃走了吗?”
她声音实在哑得不成样子,说话时带动胸腔,牵扯到被撞击的腰腹,更是疼得她眉头紧蹙。
拓跋骁注意到,表情又凝了两分,手指抵在她唇上,“别说话了。”
姜从珚抿抿唇,顺从地不再开口,眼神却依旧固执地看着他,非要个结果。
醒来到现在,她一点也不关心她自己的情况,反而只问乌达鞮侯,拓跋骁心底无端生出些气闷,很不想告诉她,却又被这双水凌凌的眼睛看得无法。
他知道她的固执。
“乌达鞮侯中了几箭,最后跳到黄河里逃走了。”他说。
他的语气很平静,好像一点也不惋惜错过这个天赐良机。
姜从珚心头一沉。
果然么?乌达鞮侯不会死在这里。
如果是一般人,中了箭又掉进汹涌的黄河里基本活不成,可乌达鞮侯不同。
但凡能成为一代枭雄,总有其过人之处,不管是旺盛的精力还是强健的体魄,都不是一般人能比的,别人身上不可能发生的事,总会在他们身上看到奇迹。
这是乌达鞮侯与拓跋骁第二次交手,在这之后,还有一次,那一次,拓跋骁虽击败了乌达鞮侯,却也没要得了他的性命,所以乌达鞮侯今后才能带领匈奴铁骑踏破大梁江山。
明明已经预料到这些结果,可她还是很不甘心,同时懊恼自己的不谨慎,如果她没有被乌达鞮侯劫走,拓跋骁是不是就能……
不行,不能再继续想下去了。
历史的魔咒再次回荡在脑海,她感到一阵恐惧,后脊蓦地窜起一股冰冷寒意,直叫她心底打颤,像是面对一轮驶向既定方向的巨船,她在它面前渺小如尘埃,永远也不可能撼动丝毫轨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