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澜和兕子都会一点简单的医理,这点倒是不难。
张复将几个要点告知她们要注意后,便起身避至帐外。
拓跋骁却仍立在原地没有动,两人为难起来,不知道该不该请他出去。
此时,苏里正好来禀告,他站在帷帐外,“王,我们俘获了一千多匈奴骑兵,这些俘虏要怎么处理?”
拓跋骁视线落在还昏迷着的姜从珚身上,她秀眉微蹙,似乎睡着也不安心。
她脸上有许多小伤口,乌发凌乱得不成样子,洁白的衣裙更是沾了许多黄褐色的尘泥,即便这样,她依旧很美,破碎而惹人心疼,可他却更喜欢她之前睁着清凌凌乌眸的模样。
她会对自己笑,也会因为生气而冷脸,哪怕是张着眸子拒绝自己的时候,也比现在这样了无生气的模样来得好。
拓跋骁深深地看了眼沉睡着的姜从珚,转身撩开帐帘大步跨了出去。
外面,苏里候在一边,莫多娄也在,两人的甲上全都是血,身上还有不少伤口,莫多娄的脸上更是有条长长的血痕,可见厮杀得有多激烈。
苏里将与匈奴骑兵厮杀的结果禀告给拓跋骁,他们这一仗打得很漂亮,歼灭了匈奴两千精骑,还俘虏了一千多,己方战损只有不到七百,三倍的战损比,放在哪里都能算一场漂亮的胜仗了,更不要说缴获的马匹,都是匈奴上等的战马啊。
“……那些匈奴骑兵见乌达鞮侯逃走,没多久就失去了斗志,哼,吹嘘什么天下第一铁骑,我看跟那些软蛋汉军没什么两样,我们鲜卑勇士才是草原上最强的……”
苏里兴奋地讲着,却发现王仍寒着脸,周身的气势叫人不寒而栗,他话音渐渐低了下来。
“王?”
拓跋骁负手而立,望着西北方向的群山,朝苏里命令:“全数灭杀,一个不留!”
第41章 头一次,他竟然会觉得后怕。……
苏里愣了一下, 过了会儿才品出王语气里的怒意,想问“王为何发怒”,刚张开口,却被莫多娄眼疾手快地抓了一把, 然后强行带走了。
没看出王现在有多生气吗, 还敢在这时候触王的霉头。莫多娄觉得苏里有时比自己还不会看人脸色。
直到走远之后, 苏里嫌弃地甩开莫多娄的手, 又说起先前的事。
放跑了乌达鞮侯, 他始终不甘心。
“哼, 这些汉人真是没用,连他们自己的公主都保护不了被乌达鞮侯捉了去,王要是不去救那个汉人公主,以王的勇武肯定能杀了乌达鞮侯……”
莫多娄听他话里话外全是对汉人公主的不满,想起这些日子自己从公主那里讨来的美酒, 还有昨日里那些汉人帮了不少鲜卑勇士处理伤口, 忍不住告诫他几句,“你这些话可千万不要被王听到,不然惹怒了王,我也帮不了你。”
苏里不解,不高兴地看着他,“我说的都是实话。”
莫多娄挠挠头, 叹了一口气, “王很喜欢汉人公主,之前叱干拔列冒犯她, 还被王当着所有人的面罚了。”
苏里瞪大了眼睛,“王居然为了一个汉人惩罚叱干拔列?”
“但这事叱干拔列也有错……”莫多娄正要解释,苏里却直接打断他, “叱干拔列呢,他怎么没跟你一起?我要去见他。”说着就四处张望起来,完全不听莫多娄后面的话。
苏里很快找到了叱干拔列,他躺在一处空地上,嘴里叼着一根草,眼神直勾勾地看着天,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他胸口和胳膊上都缠着厚厚的绷带,看样子伤得不轻。
“叱干拔列——”他刚要说什么,看到叱干拔列脸上的鞭痕,愣了一下,紧接着语气变得不可思议,“这是王打的?”
除了王,没有人敢对叱干拔列的脸抽鞭子。
被戳到心头的伤疤,就算是面对往日并肩作战的兄弟,叱干拔列也没好脸色,“唰”地黑下脸,将嘴里的草一丢,刚想翻过身不理他,脑海里却莫名浮现出那个汉人医士的叮嘱:将军伤在胸腔,最好不要乱动,尽量平躺静卧为宜。
他迟疑了下,最终还是没侧过身,却翻了个白眼,语气也不好,“你是来嘲笑我的?”
苏里觉得叱干拔列招人讨厌不是没有原因的,就这臭脾气,有人受得了就怪了,要不是为了问汉人公主的事,他才懒得理他。
“莫多娄说因为你冒犯汉人公主,所以王才罚你。”
叱干拔列躺在地上不善地睨了莫多娄一眼,仿佛在说“你这个碎嘴巴,天天就知道像羊一样乱叫。”
叱干拔列哼了一声,不屑理他。
苏里继续问,“王真的是因为汉人公主打你?该不会是你干了别的什么事惹怒了王吧?”
他还是不相信,王英明神武,从来没沉迷过女色,怎么会因为一个汉女发这么大的脾气,就算要罚叱干拔列,也不是随便就打脸的,这是对鲜卑勇士尊严的一种践踏。
叱干拔列倏地坐起身,怒瞪着苏里,“苏里,你别以为我现在受着伤就不敢跟你决斗!”
他们三人是从很早就追随王的心腹,以前叱干拔列最不喜欢莫多娄这个杂血,觉得他就是因为小时候跟王有了点交情才当上将军的,其次就是苏里,他出身好,他阿多是将军,苏里也不过是继承了家里的军队,只有自己才是真正的鲜卑勇士,是靠他的勇武当上将军的。
苏里明知自己被王罚了还要来嘲笑自己,叱干拔列现在宣布,苏里已经打败莫多娄成为他最讨厌了人了。
“我只是来关心你,你自己心眼小爱多想。”苏里觉得自己很冤枉。
叱干拔列就要爬起来揍他,莫多娄想到他胸口上还有伤,赶紧把人按住,挡在两人中间。
“你们吵架就吵架,别动手啊!叱干拔列,你胸口被戳了这么大一个洞还要打架不要命了?苏里,叱干拔列受着伤,你就算打赢他也不算勇士!”
莫多娄两头劝,可惜谁也不买他的帐,都“哼”了一声,异口同声:“滚开!”
莫多娄:“……”
难得当一回好人,你们还不领情。
莫多娄也不干了,冷下脸,抱着胳膊走开,“行,你们要打就打,打死一个算一个!”
他一走,叱干拔列和苏里相互瞅了眼,反倒打不起来了。
空气沉默又尴尬。
苏里瞅了瞅叱干拔列,板着脸,“莫多娄说得对,你现在受着伤,我就算赢了你也不光彩,等你好了我们再比,我一定会将你狠狠打趴下。”一副不屑的口气。
叱干拔列脸上仍不服气,却也没再叫嚣说要打架。
三人大眼瞪小眼,最后还是苏里先开了口,问起关于这个汉人公主的事。
“王就那么喜欢这个汉人公主?他今天为了救这个公主,竟然宁愿放走乌达鞮侯?”苏里不能理解。
可以说,王决定来梁国迎娶公主这件事,在鲜卑部族里就没有人同意,他们觉得王身上已经有一半汉人血脉了,再娶个汉女回来,日后鲜卑部岂不变成他们汉人的了?
期间那些大人劝过好多次,说t王要是喜欢汉女,随便抓几个回来就行了,为什么非要让一个汉女当可敦?
但不管怎么劝,王下定决心要做的事便没有人能改变。
说起汉人公主,莫多娄有话要说。
“这个汉人公主虽然看起来柔弱,但她性格跟鹰一样勇敢,她一点都不怕叱干拔列,敢用剑指着他,而且这个汉人公主的好东西可真多,我从没喝过那么好喝的酒、吃过那么好吃的肉,她还有神奇的医术和药粉,叱干拔列的伤就是被她的仆人治的……”
苏里听着莫多娄滔滔不绝地说着汉人公主的好话,眉头皱得越来越紧。
他转过头看向叱干拔列,“王为了那个汉人公主当着所有人的面惩罚你,害你丢了面子,你不讨厌她吗?”
“讨厌。”叱干拔列毫不犹豫地说。
莫多娄:“???”
“你的手臂不就是为了救公主受伤的吗?你说你讨厌她?”
苏里:“???”
他一脸错愕,猛地回过头,死死盯着叱干拔列,似想看看这个人是不是他认识那个最讨厌汉人的叱干拔列。
叱干拔列被他这眼神看得莫名尴尬,却又要面子地撇开脸,“我救她是因为王,我怕王责备我没有保护好公主。”
苏里:“叱干拔列,你撒谎的时候,最喜欢把眼睛偏到旁边。”
叱干拔列被他挤兑得有些恼怒,面红耳赤地为自己辩解,“我就是为了王!”
苏里才不相信,冷笑一声,“你分明就是认可那个汉人公主了,她一个汉人,才两个月不到居然就让你们两个都不再讨厌她,还维护她,汉人果然心机深沉。”
这话听得莫多娄和叱干拔列都皱起了眉。
苏里又道:“叱干拔列,你的性格最好面子,别人偷偷说你一句坏话你都要将人打趴下,你因为那个汉人公主被王当面罚了丢了这么大的人,你居然还不顾危险去救她,你嘴上不肯承认,其实已经被她笼络了,她给了你什么好处?”
叱干拔列被这么污蔑,气不打一处来,锐利的鹰眼也眯了起来,闪着危险的光芒,“她从来没给我好处,王罚我,确实是我做错了事没有听王的命令,苏里,你要是再这么说,就算我伤口还在流血,我也一定会跟你拼命!”
见他确实是动怒了,不是平时那样随意的吵架,苏里心头也罕见地沉了一下,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后还是忍住了,重重地哼一声,阴沉着脸一甩胳膊大步离开了。
回到王庭还有一段时间,他倒要看看这个汉女有什么巫术,竟然能让莫多娄和叱干拔列这么维护她。
…
“将这些匈奴人都捆起来,把他们脑袋砍下来,王说了,一个不留!”
苏里在叱干拔列那里受了气,转头就叫人把那些匈奴俘虏都赶到一处准备杀了他们。
现在只有鲜血才能熄灭他心里的愤怒!
鲜卑和匈奴本就是不死不休的仇敌,对于这些匈奴人不会有丝毫手软,将士们得到苏里的命令,兴奋地上前,手起刀落,好像在玩儿弹珠球游戏一样,头颅咕噜噜一个接一个落地,鲜血狂飙,犹如炼狱,场面之血腥叫胆小的人看了恐怕要做几个月噩梦。
然而这些鲜卑人早已习惯了这种杀戮,他们不仅不反感,反而十分享受,因为这意味着他们消灭了许多敌人,他们可以占据更广袤的土地,拥有更多丰美的水草和牛羊。
旅贲卫的人看了,有些皱起了眉头,匈奴人是他们的敌人,确实该杀,可战场上杀敌跟杀俘虏是不一样的,从前的中原王朝对待异族敌人的俘虏也不会完全赶尽杀绝,反而会把一些俘虏迁入中原,同化他们,让他们为汉人效力。
可这些鲜卑人并没有这个概念,对他们而言,敌人就全都该被杀死,这种残暴的文化已经刻入他们的骨子里了。
他们这样对待匈奴人,或许有天也会这么对待汉人。
——
帐篷里,拓跋骁出去后,若澜和兕子两人小心翼翼地解开姜从珚的衣裳,等看清腹部那团尤其恐怖的青紫后更是心疼得手都在颤抖。
十几年来,若澜不知费了多少精力才将女郎从瘦瘦小小的一个婴孩儿娇养成一个美丽的女郎,更在这身雪白柔腻的肌肤上花了许多心思,平时连小小的磕碰她都紧张不已,更不要说如今这般,遭了这么大的罪,还不知道要多久才能养回来呢。
除了腰腹处被撞得一片淤青乌紫,胳膊和背部也因为坠马擦伤一大片,原本白玉般无暇的肌肤,此时惨烈得不成样子,红中带肿,还有许多地方破了皮,兕子眼圈儿里都转起了泪珠。
她都不敢想象女郎当时有多痛,可她居然一声不吭抗了下来,还赌上自己的性命去刺杀乌达鞮侯。
二人把姜从珚的身体仔细检查了遍,小心翼翼清理干净她身上的血迹和尘泥,在伤处上了药,再换上一身干净柔软的衣裳,这才又去找张复。
一出帐篷,却发现张铮和谢绍双双跪在绢帐外。
张铮神情萎靡,头发蓬乱,一身染血战甲,满脸的尘土和血垢,肩膀上甚至还有伤,已经结了厚厚一层血痂,可他却没处理,只是直挺挺地跪在帐篷面前,目光呆滞,任别人说什么也听不见。
若澜看了一眼,眼神停了停,终究没说什么,转身去找张复了。
把情况跟张复说明,他宽慰了两人几句,说女郎只是身体柔弱一时受了如此重的冲击加上疲惫才会昏迷,一两日就能醒来,他再去配点药,熬好了送过来,一会儿给女郎服下,若夜里不起热,便是无虞了。
说完这些,张复便要去抓药,却被若澜再次叫住。
“先生,女郎脸上……会留疤吗?”若澜问得迟疑又小心。
张复脚下一顿,这才想起自己忘记说这事儿了,一拍脑袋。
他露出一个“放宽心”的表情,朝若澜细细道来:“女郎脸上的伤口不深,这两日就能结痂,不出半月就能痊愈,至于身上别处的淤伤和擦伤也都无需担忧,好生养上一段时日便能消散,只有脖颈上那道伤口稍深些,我再配个祛疤药膏,仔细涂抹一两个月就能恢复如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