漠北王果然武艺超凡骁勇过人!
从长剑飞来到剑锋入鞘,谢绍始终站立如松不躲不避,而后垂目拱手,恭敬地说:“多谢漠北王还剑。”
拓跋骁冷眼瞥他一眼不再理会,反而执起姜从珚细弱无骨的手,将她柔嫩的手心翻转过来,果然一片通红——刚才握剑时磨的。
“这么柔软的手不该握如此沉重的剑。”男人沉厚的嗓音不似先前冰冷,甚至还能品咂出一丝柔情。
姜从珚不习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跟他亲近,缩了缩手,却没能挣开。
男人极具反差的温柔让她恍惚了下,不敢去看拓跋骁的眼睛,只好低下头,却正好瞧见他宽大的手包裹着自己的手指,一粗硬,一细软,一铜色,一雪白,明明色调不搭,却又莫名和谐。
他的手是一看就很有力量的手,掌心宽阔,五指修长,指甲厚实坚硬,棱起的筋骨十分明显,除去因为征战磨出的硬茧,甚至可以说得上是一双漂亮的手。
特别是他用力的时候,皮肤之下的骨骼血管凸出更加分明,极具张力。
她头一次注意到男人左手的食指上还带着一个古朴的指环,是个黑色的铁环,被锻造成了雄鹰的造型,张开的翅膀正好贴在他修长的指骨上,因为被主人经常摩挲,呈现出光滑的质感。
玄铁鹰环坚硬冰冷的质感,与男人的手掌竟完美交融出一股唯我独尊的霸道。
指环是鲜卑王权力的象征,而拓跋骁赋予了这枚指环更高的荣耀。
“谢谢王。”姜从珚轻轻说,终于抬起盈盈水眸看着他,回答他刚刚的那句话——“可我想要拿剑,”
“手中有剑,才能保护我想保护的人,即便这剑再沉。”
尊严只在剑锋之上!国家如此,人亦如此!
女孩儿的嗓音柔软得如同这朦胧的夕阳,可眼神却坚韧如旷野上永远不会灭尽的野草。
悠悠霞云,茫茫大地,皆为这一句话失色。
拓跋骁心头一震。
拓跋骁想说,有我护着你还不够吗,可对上她柔软如绵却十分坚定的神情后,这话便消散在了齿间。
他忽然觉得自己还没完全读懂她。
姜从珚不欲在这个话题上纠缠,朝他一笑,任由他的手抓着自己,侧首对兕子吩咐:“去看看那个孩子的情况。”
兕子立马上前去。
那个流浪儿就在她身后不远,刚刚两军对峙的时候,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仿佛一块没有生气的石头,叱干拔列他们离开后才悄悄睁开一条眼缝。
见着兕子过来,连忙起身朝她跪拜磕头,“谢谢贵人救命!”
这流浪儿瘦得像枯败的草,露在外面的胳膊跟竹竿一样,看身量还不到十岁,蓬乱的头发下一张稚嫩的脸瘦脱了相,更显得一双眼睛大得突出,甚至有几分恐怖了。
兕子瞧他有些眼熟,却也没多想,只不在意地摆摆手,声音清脆,“快起来,也是你运气好,正好让我看到才被女郎救下。”
流浪儿便又朝姜从珚的方向拜了一拜,这次兕子没阻止。
为了缓解大庭广众之下被拓跋骁抓着手把玩的尴尬,姜从珚转过身,看着草丛边上的流浪儿,不轻不重地问:“你怎么流浪到这里的?之后可有去处?”
“神女!”流浪儿惊呼。
此时姜从珚沐浴在浅浅的余晖中,肌肤散发着凝脂般的琼光,风拂衣袂,气质清华,倒当真宛如神女降临,如果忽略她一直被抓着的手的话。
“噗!”兕子笑了一声,虽然她也觉得自家女郎的美貌堪比神妃仙子,还是跟他解释,“我们女郎不是神女,是大梁的公主。”
“不,就是神女!我曾经见过您的!神女,您忘了我了?”流浪儿执拗地摇着头,黝黑的小脸上一双大得突出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姜从珚,眼神亮得惊人。
他表情是如此虔诚和执着,好像苦修几十载的僧人在辞世那一刻终于见到传说中的浮图,一时倒让旁人再嘲笑不起来。
姜从珚仔细回忆了下,脑海里渐渐有了个模糊的影子,“你是虎头山官道上那个孩子?”
“是我!”流浪儿忙不迭点头,眼底浮出泪水,“您还记得我!太好了,我终于又见到您了!神女!”说着,他又深深一拜。
兕子也想起来了,从凉州回来的路上,那日白天跟羌匪厮杀耽搁了时间,赶路到驿站的时候已经快半夜了,他们在路边碰到一个奄奄一息的流浪儿,女郎便带到驿站安置,让人喂了他些粥水,又留下些许面饼给他。
世上可怜人太多了,女郎救助过的也不止他一个,她便一时没想起来。
女郎良善却也只能解一时之困,她帮不了所有人,便不曾留下他,第二日就走了。
没想到在这儿居然又遇到了,这里t离虎头山可还有两百里的距离呢,还真是巧。
“神女,求求您,让我留在您的身边吧,我想成为您身边的童子,为您献出我的一切甚至生命。”那流浪儿哭着说,不住地磕头,而且磕得严严实实,只庆幸他脚下是杂草和泥土地,不然按他这个磕法头都要破了。
姜从珚还没说话,兕子先不干了,态度发生了一百八十度转变。
她叉着腰,伸手指着对方,声音又脆又响:“喂,你怎么这样啊,我们女郎救了你的命就算了,你居然还逼女郎留下你,你这是、是恩将仇报啊!”好不容易憋出个成语。
兕子在心里嘀咕,要是救一个就留一个,女郎就算有再多产业也要被吃穷了。
姜从珚心里也有些犹豫,这孩子看着没多大,说出的话却像个被宗教荼毒信徒。
不过时下佛教、道教确实十分兴盛,自前朝起中原便战乱不断,越是乱世,人们更需要寻找心灵的慰藉,这正是宗教发展的温壤,统治阶级甚至还有意推动宗教的发展。
他们试图通过宗教中“因果报应”、“三世轮回”等理论,让人们相信统治阶级与底层人民之间的富与穷、贵与贱的差别以及压迫与被压迫的关系都是合理的,是前世修福与作恶的结果,要他们安于现状,以此来麻痹他们的斗争意识。
而深受阶级和民族双重压迫的百姓们对物质上的解放已经感到绝望,便只能去追寻精神上的解脱,这样他们才有在这绝望的世道中活下去的勇气。
许多教义被曲解,变成了统治者的工具,因此姜从珚并不喜欢宗教。
她想着,到底是个年轻的生命,既能遇到两次,不如让他去凉州吧,凉州有官办的幼慈院。
幼慈院原本是用来安置战亡军士的家属的,他们家中没了青壮难以度日,凉州侯便将这些孤寡老人和幼童聚到一起照料。
她把产业发展起来后,朝里使了不少钱扩大规模,如今已不仅限于战士家属,还收容了不少别州来的流民儿,让人教他们手艺,等他们长大后就可以为凉州建设做贡献。
刚做好决定,没想到身边的男人先开了口。
“你是胡人?”拓跋骁锋利的眼神落在了流浪儿身上,碧眸微眯,带着些许审视。
流浪儿浑身一颤,瞪大眼睛僵在了原地。
“您怎么知道?”姜从珚霍然转过头来,吃惊地看着拓跋骁。
拓跋骁看她一双水眸里倒映着自己的模样,脸上多了分愉悦,“他说话带胡音,你们是汉人所以没听出来。”
竟是这样?
拓跋骁说得有道理,她听流浪儿有口音,还以为只是不同地方的方言问题,毕竟中原这么多方言。
“您真厉害,这都能察觉到。”姜从珚毫不不吝啬地夸了一句。
拓跋骁唇角微微勾起,有些被夸奖后的小小得意,然而一转眼后,他的表情就变得冰冷起来,宛如利刃射向了那个流浪儿。
“你究竟是什么人?为什么出现在这里?”他冷声道。
虽没发怒,却依旧带着独属于鲜卑王的霸气,逼得这个流浪儿瑟瑟发抖,像只缩着脖子的鹌鹑。
流浪儿脸上露出惊恐的表情,趴在地上头也不敢抬,急急为自己解释,“神女,我……我就是一个普通的流民,因为您上次救了我,所以我看到熟悉的车队时就忍不住跟了上来,神女,我想在您身边侍奉,我真的没有坏心思。”
他越急,口音问题反而更明显了,更叫人怀疑起来。
姜从珚并没有被他的话说服,只看着他道:“你如果要留在我身边,我总要了解你的背景才好做决定。”
“你将你的过去细细说来,你放心,不管你什么身份,我都不会因此为难你。”
轻柔的声音不疾不徐,自带某种安定人心的力量。
流浪儿听她这么说,好像被一只温柔的手抚过头顶,紧张的情绪突然缓和下来。
他断断续续地交代起自己的来历,“我是一个汉胡杂血儿。”
果然!
“我阿娘是中原女子,我阿父是……是个胡族劫匪。”说到这儿,他不敢再说下去了,下意识观察了眼周围的环境,生怕下一秒就被砍了脖子。
“你继续说。”
柔和平静的女声响起,抚平了他的不安,他这才小心翼翼地继续:“我阿娘是抢来的汉人女子,一直被关在寨子里,我就是在里面长大的,一直到我十岁。”
“十岁?”兕子露出不可思议的眼神,好像在说这么瘦小一只娃,竟然有十岁多了。
“那你今年几岁了?”兕子问。
“快十二岁了。”流浪儿答。
兕子下意识伸手比了比。
十二岁,兕子自己也还不到十六岁,只差了四岁,两人的身高差了不止两个头。
“你怎么逃出来的?”姜从珚问。
“寨子被别的部落攻打,他们打不过,阿娘就趁乱带我逃了出来。”
“她一直想回中原,就带着我南下,可惜我们逃跑时带的财物都被别人抢了,我们没有吃的,阿娘就省下她的食物给了我,最后饿死了。”
“其实我也要饿死了,要不是神女路过救了我的话。”
“阿娘死之前让我一定要回中原,还要我藏好汉胡杂血的身份,不然我在哪里都没法生存下去。”
身世听起来倒是没什么问题,姜从珚眨了下眼若有所思,“你的胡语说得好吗?”
流浪儿不好意思承认:“比中原话好。”而且好很多。
胡匪劫掠过往人群,男人都被杀掉,女人都被关在里面当奴隶,有汉人也有羌人、羯人,甚至还有鲜卑人。
他从小生活在这复杂的语言环境里,自然而然就学会了说汉语和胡语,甚至不止一种,关在寨子里的人,不管哪族的,他听上一段时间就会了。
“你在寨子里的时候有杀过无辜的人吗?”
“没有没有!”他连连摇头,十分惶恐,“我在寨子里一直都干最下等的活儿,而且我长得瘦弱,他们很看不起我。”
姜从珚点点头,“我问你最后一个问题。”
流浪儿抬头看她,然后就听到好似来自神女的一句温柔问候:
“你叫什么名字?”
流浪儿愣了好一会儿,直到兕子不满地催促,才忙不迭回答道:“我叫阿茅。我阿娘说希望我的生命像茅草一样旺盛。”
“阿茅,以后你就跟着我吧。”
阿茅几乎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话是真的,下意识朝兕子看去,向她求证,“神女是允许我跟随在她身边了吗?”
兕子也不知女郎看上这个流浪儿什么了,没好气地哼了一声,还是回答了他:“是,这下你高兴了吧。”
拓跋骁也不放心,低头看着她:“你要学胡语我教你就是,为什么要留一个来历不明的人?”
姜从珚不奇怪他看穿了自己的打算,抬起头对上他的脸,朝他笑了笑,明亮的眼眸弯成两道月牙,“我想融入您的生活所以想学胡语,可您是王,一定会很忙,您有时间的时候我就跟您学习,您不在时我就让阿茅教我,这样好吗?”
拓跋骁竟说不出反对的理由,尤其那句“我想融入您的生活”让他生出丝丝满意。
一直以来她对自己的态度都是矜持中保持距离,但是现在,他感觉她不一样了,她主动说要融入他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