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气色比起离开长安前好了不少, 那丝似有若无总是伴随着她的病气彻底消散了。但更大的变化还是她的气质,五官褪去了少女时的幼态, 尤其是眉眼间的气韵成熟了许多,彻底长成一个能统领这个王朝的掌权者。
按理姜淮应该是欣慰的,她把自己照顾好了, 还走到了如今这个位置,可不知为何,他只觉得心酸。
或许是在这六七年间他作为一个父亲都没陪在女儿身边,无法给她遮风挡雨。
“父亲,女儿不孝。”姜从珚向他下跪。
她膝盖刚触到地面,立刻被姜淮上前扶住胳膊拉起来。
“只要你好好的就是最大的孝顺了,你这般为父才要生气,快点起来。”他加重语气。
姜从珚只好顺势起身。
“长生奴,你这几年过得好吗?”
什么汉胡对峙的局势姜淮现在都顾不上,作为一个父亲他最关心的还是女儿这些年的生活。
“当然好了,您不是看到了。”姜从珚笑着说,“我看您这几年反而沧桑了许多。”
姜淮也笑了笑,“老了老了。”
“还不算老,不过你今后是要好好保养身体。”
两人相互问候了几句,终于缓和了激动的情绪,姜从珚的目光越过父亲看向他身后的其他人,里面有许多熟悉而又有点陌生的面孔,桓均、谢绍、姜羽儿、崔望……他们都在看着自己。
她扫了一眼,又把眼神收回来,朝姜淮道:“父亲,还有个好消息你可能还不知道。”
“什么?”
姜从珚微微垂下眸,温柔的目光落到腹部,抬手轻抚了下,“你要做外祖父了。”
“什么?”姜淮感觉自己好像听错了。
“我现在有四个多月的身孕了,再过几个月你就要做外祖父了。”姜从珚放慢语速。
姜淮终于反应过来,脸上的表情由惊讶转为了惊喜。
除了他,后面的人也听到这句话了。
众人神色各异。
桓均的表情跟姜淮差不多,同样是一脸惊喜,只是情绪更克制,如果他消息没错,直到现在拓跋骁应该都还没有孩子,这将是他第一个孩子。
姜羽儿则是单纯为她高兴。
谢绍惊讶抬起头,顾不上礼节,目光直直落到姜从珚身上。
月份尚浅,加上现在天气渐冷,她穿了件宽松的外裳完全遮住她的身形,若不是她主动说出来,他们或许都察觉不到,但知道后再去看却能发现不同,她的手总是时不时地搭在腹前。
她嫁给拓跋骁六七年了,有孕很正常,甚至都算晚了,一般人或许孩子都五六岁了,可谢绍有种不真实的恍惚,那几次见面的情景还历历在目,仿佛就发生在昨天。
一转眼,那个独自踏上和亲之路的公主,与她的丈夫漠北王一起回到故国,还带来了他们的孩子。
谢绍说不清自己究竟是什么心情,更不敢去细想,他努力不让自己去想。
姜从珚注意到他表情跟旁人有些不同,但也没想太多。
姜淮先大笑着说了几个“好”,而后又皱起眉,“既然你都有孕了,就该好好养身体,拓跋骁怎么还让你如此奔波,万一……”
他对女儿的记忆还停留在小时候的体弱多病,这样的体质怀孕该是多大的负担。
“他也像你这么说,是我自己要来的,我想见见你,再者,只有我亲自来一趟大家才能放心。”
姜淮仍皱着眉,有些不赞同。
姜从珚的目光落到桓均身上,及时转移话题,“时间有限,也耽搁不得,我们就进入正题吧。”
“公主请。”
众人一起离开了码头。
拓跋骁站在江心舰船甲板上,一直用望远镜观察着这一切,看他们一群人寒暄片刻后离开码头,姜从珚的身影彻底消失在他视线中,手背绷了起来。
只要见不着她,他就会控制不住地滋生出极度的恐慌,哪怕他自己深入敌营独自面对千军万马他都不会有丝毫害怕,可去的人是她,他承受不住任何意外。
“过去多久了?”拓跋骁焦躁地跺了跺脚步。
阿隆仔细看了看滴漏上的刻度,“王,才半个时辰。”
连一半时间都没到。
拓跋骁隔一会儿就问阿隆时间,他自己觉得起码过去了半个时辰,阿隆回报的结果才一刻钟。
他从没觉得时间这么煎熬过,好像又无数的针在扎他。
时间紧张,姜从珚随桓均他们离开码头,进了城,没有废话,直接商谈起投降事宜。
双方跪坐在大殿中,桓均作为南梁的代表出面,先向姜从珚施了一礼,“我与诸位大人商议过,降可以,但我们也有条件。”
姜从珚一抬手,“请讲。”
“第一,如公主承诺的那样,我们降了之后,鲜卑军不得随意残杀汉人,也不能劫掠城中的财物。”
姜从珚点头,坦然地迎上众人的视线,底气十足,“这是自然。不用你们说,便是我也不会允许他们这么做。”
她还继续道:“我知道,在座许多人都曾受到匈奴的威胁,亲眼见证了匈奴人的残暴,便是此前,周边胡族与中原也是摩擦不断,是以都把胡人当成洪水猛兽,但鲜卑不同。现任鲜卑王拓跋骁,身上有一半汉人血脉,他从小受到母亲的教育说汉话习汉字,并不能算是胡人了。”
“如今有他约束鲜卑军,我不敢说对中原百姓秋毫无犯,至少军纪严明,若犯了错也有军法处置。况且,如今的军中并不只有鲜卑人,凉州军和先前固原之战收编的汉军再加上南下以来收编的水军,足有十几万,已经与鲜卑军持平……”
姜从珚态度婉转,将这一切娓娓道来,清澈坚定的声音自带一股令人信服的气度。
此前她写过书信,也让使者过来表达过自己的意思,可终究不如她本人亲口说出来的效果。
众人凝重的脸色缓和下来。
得到了安全上的保证,桓均说出第二个条件,“我们降了的话,官职会如何变动?”
姜从珚笑道:“便是我想接管所有政务也没那么多人手不是?我只会派些许人手过来,大部分职位还需要靠你们,这点t诸位也不用担心。”
“那长安呢?”有人问。
建康终究不是都城,等到南北一统,长安才是权力中心。
“这也正是我想说的。”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姜从珚脸上。
“桓均,我欲拜你为丞相,谢绍,我欲拜你为上将军,尔等可愿?”
此话一出,众人都惊了,她竟愿给桓均丞相之位。
连桓均自己都意外,睁大眼看着她。
姜从珚面色泰然,与他对视,一双黑眸明亮而颇有深意。
别人或许只以为她是为了安抚人心或是拉拢他们才许下这个承诺,桓均却从她的眼神中读出了另一个意思——她的目标不止于此。
再想起她曾经说过的均田改制,他心跳一点点加快,仿佛能听到血液流经身体的声音。
“臣愿意。”桓均压抑住激动的心情,揖手伏拜。
其余的士人们并不知两人的默契,交头议论片刻,见姜从珚把丞相之位都许给桓均了,又觉桓均跟自己是统一战线的,利益得到了保障,便也没有什么不同意的。
具体的交割细节可以过后再商议,待谈得差不多了,姜从珚从座上站起身,袖中掏出一个小小的印章。
“崔司徒,不知您可认得这枚印章。”她走上前,将印章递到崔望面前。
只一眼崔望就认出来了,他颤着手接过,努力眨了眨眼,待看清底部的刻文,整个人一抖,眼角涌出泪水,“是太子,昭文太子的印,青邽。”
如今世上还能认得这枚印的人已经不多了,也只有像他这样的老骨头还记得几十年前昭文太子是怎样气度卓然胸怀天下。
他以为这枚印早就消失了,没想到兜兜转转,最后落到了她手里。
崔望看着面前这个不过二十出头的女子,祖孙俩的容貌并不完全相像,可周身的气度却让他恍惚间看到了当年的太子。
太祖和太子后继有人了。
崔望这句“昭文太子”一出,一石激起千层浪。
不管在场的人有没有见过昭文太子,他都是梁人心里一个沉重的符号。
当初他要是没有英年早逝,梁国或许不会走到今天这个地步。
“我现在以祖父昭文太子的英灵在所有人面前起誓,我一会守护汉人江山,让天下百姓安居乐业。”姜从珚近乎一字一句地说。
薄薄的天光洒进殿中,照见她坚决的五官。
这一刻,再没有人会怀疑她的志向。
动荡了这么多年,这场关乎所有人命运走向的局势终于要落下帷幕了。
姜从珚想着拓跋骁还在等自己回去,以他的性子但凡晚上片刻都不知道能做出什么事来,不敢耽搁,准备启程回去。
如来时那样,回去时,众人为她送行。
队伍行驶至城门口时,桓均却突然叫了停。
姜从珚疑惑撩帘,只见除了随行的朝臣们,四周还聚集了成千上万的百姓。
她下了车。
护卫在她身侧的亲卫已经紧张起来,怀疑这些人莫不是在关键时候反水了吧,正要拔刀,姜从珚安抚了句,让他们不要冲动。
“怎么了?”她问桓均。
桓均站在她面前,“臣等还有最后一个条件。”
在这种时候这样的场景下提条件,很难不让人觉得是威胁,但姜从珚却没感觉到这种意思。
“你说。”她声音平稳。
桓均朝她双膝下跪,长手一揖,“请公主登基。”
姜从珚怎么也没想到他最后一个条件会是这。
桓均一跪,周围的人也跟着跪了下去,连带着远处成千上万的百姓,一个接一个,躬下脊背,以额触地。
“请公主登基!”
“请公主登基!”
一句又一句,千万百姓的呼声聚集成了汹涌的浪潮。
桓均愿意相信她,但再多的保证都需要实际的权力来支撑,唯有她真正掌握权力与拓跋骁分庭抗礼,他们才能放心。
灿烂的秋阳下,古朴的城池中,姜从珚站在人群中,怔怔地看着这一切,裙摆飘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