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低下头,只见那里插着一把匕首,握着匕首的,正是姜银珠。
“你……”他不可置信,“你……杀我……”
姜银珠眼神冰冷,“你该死!”
“要不是你,我不会落到这个地步。”
她与罗通早没感情了,不,应该说从一开始就没有过。
她用力拔出匕首,滚烫的鲜血迸了她满身,眉梢眼角都挂着赤红的血珠。
这是她亲手杀的第一个人,她的丈夫,但她心里一点都不害怕。
罗通终于支撑不住倒了下去,身体撞倒旁边的桌椅,发出一阵杂乱的动静,他的随从冲过来看情况,只见罗通已经倒在了血泊里,而他的妻子手里还握着一把匕首。
公主亲手杀了她丈夫。
仆人赶紧去禀告,刘銮亲自过来查看。
姜银珠脚边还躺着罗通的尸体,她神情却坦然,“更衣吧。”
夫为妻纲,哪怕是公主,敢随便杀害自己的驸马,放在平时绝对会成为一桩异闻,说不定还会被弹劾,但现在,没有人会为罗通出头。
可见,关乎到生死,所谓的礼教也都不重要了。
一个罗通,死就死了,姜银珠明显比他重要多了。
刘銮已经派人去跟呼屠邪交涉了,请他稍等半日他们就会送出公主。
姜银珠任由宫女重新给自己清理掉身上的血迹,又换了一身衣裳,这才坐上出城的马车。
“你们就不必去了,留在城中吧。”她对几个宫女说。
“公主……”宫女们落下了泪。
姜银珠没有犹豫,转身上了车。
她从小在皇宫中长大,受尽宠爱锦衣玉食,当初光听说拓跋骁要来联姻都险些吓破胆,面对更为凶残的匈奴人,她不害怕吗?
她很害怕,害怕得要死。
她是不识人间疾苦的公主,哪怕这几年的日子不快乐,相比起普通百姓依旧好了不知多少倍,直到逃亡路上,她才真正见识到底层百姓的苦难。
一路上不断有病死、饿死、冻死的,他们的尸体倒在路上,没有人替他们敛尸,所有人都见怪不怪,后面的人甚至嫌尸体挡了自己的路,一脚踢到边上;还有十几个流民为了一个酸臭的黑疙瘩饼打得头破血流,怀抱婴儿的母亲将自己干瘪的乳头塞进孩子嘴里,却没有一口乳汁,依旧哭嚎不止,母亲还在想办法哄,下一瞬孩子却被人抢走……
这样的场景跟佛经里的地狱相比,究竟哪里是人间,哪里是地狱呢?
洛阳守不住了,城破之后,她也只有死路一条。
罗通有一点没说错,梁国落到如今这个地步,确实是她父皇这个皇帝的责任。
若真像匈奴说的,只要她主动投降就放过城中百姓的话,她愿意。
她做了这么多年公主,没为这个国家做过什么,现在是她唯一能做的了。
马车驶到了城门口,城中百姓听说公主宁愿舍却自身保全他们,感动不已,一路跟在她身后,最后齐齐跪在了通往城门的街道上。
“公主保重!”千人齐呼。
姜银珠回头看了眼,落下一滴泪。
城门已经摇摇欲坠,打开后,姜银珠下了马车,一眼看到面前的匈奴骑兵。
她心脏忍不住颤了下,努力克制着恐惧,一步一步朝匈奴走去。
“我是梁国五公主,为洛阳城请降,希望将军信守承诺,放过城中的百姓。”
她说的是汉话,呼屠邪听不懂,他身后一个人凑过来帮他译成了匈奴语,听完后,他挥挥手,身后的匈奴军押来一个汉人。
“她真是梁国皇帝的女儿吗?”
那人认真辨认了下,“是,她是公主。”
呼屠邪这才满意了,盯着姜银珠瞧了瞧,确实细皮嫩肉的,跟那些平民不一样,这样的肉煮起来应该比那些干巴巴的好吃很多吧。
姜银珠感受到他的眼神,只觉一股凉气从脚底蹿了上来。
冰天雪地中,她几乎没了知觉。
“行,我接受你们的投降了。”呼屠邪让人把姜银珠抓过来。
“城中物资留下,你们可以走了。”
城门口的人听到这个消息,欢喜不已。
等匈奴大军真的往后退了几十步后,有人迫不及待冲出城。
然而,就在他们满心以为自己真的可以活命时,匈奴骑兵却猛地发动了突袭,毫不留情地对这些百姓举起屠刀。
姜银珠还没被带走,看到这一切,目眦欲裂,朝呼屠邪大喊,“你不是答应过,只要我亲自出来投降就放过这些百姓吗?你说话不算话。”
她不停朝他扑过去,却被一个匈奴士兵捏住了两只胳膊,任她怎么挣扎都挣扎不开。
呼屠邪虽听不懂汉语,但光听她语气就能猜到她在说什么,哈哈大笑了几声,“你们汉人不是有句话叫兵不厌诈?我明明能把这些人全杀了,为什么要放过他们,不过是骗你们的,你们还真信了哈哈哈……”
姜银珠无力地倒在地上。
她被骗了。
匈奴人向来残暴,怎可能轻易放过他们,可她还是抱着万一的希望站出来了。
她以为自己能保护这些人,其实她谁也护不住,包括她自己。
——
坚守了三个月后,永安二十年,二月,长安将破。
这时的长安城中已经出现人相食的情况,三万禁军几乎覆没,宫中一片大乱,宫女太监们争相逃跑。
梁帝命人把后妃们都带到太极殿来,“反正长安要破了,你们落到匈奴手上也只会受尽凌辱,倒不如现在死了干净。”
后妃们惊叫着逃跑,可大殿紧锁,她们根本逃不出去,梁帝提着剑,将这些昔日陪伴自己的女人一个接一个地杀掉。
杀完七八个人,他带着一身血坐到龙椅上,突然想起一个人,姜淮。
姜淮被囚困在楚王府两年多了,士族们能逃,但他逃不了。
“来人,给楚王府的守军传令,把姜淮就地处死。”此时此刻,他只想要所有人给他陪葬。
然而,他话音刚落,殿外却传来一阵厮杀。
匈奴这么快就攻进皇宫里来了?梁帝不可置信。
直到门被打开他才发现来的根本不是匈奴,是姜淮。
“你怎么会在这里?”
姜淮头一次不再用醉生梦死的模样出现在他面前,他提着一把剑,眼神黑冷,表情凌冽,“我来报仇!”
第178章 “皇帝已死!”……
“你这些年果然是装的!”梁帝猛地从龙椅上站起身, 恨声道。
“我早该杀了你!来人,来人!”
梁帝大声怒吼,却不见人进来,殿外仅剩的禁军被拖住了。
姜淮哪儿来这么多人手?他先是冒出这个疑问, 紧接着反应过来, 眼神直直射到姜淮脸上, “禁军里有你的人?”
如今还有什t么不明白的, 姜淮表现出来的软弱无能都是装的, 他早在暗中埋藏了人手, 不然他如何能逃出楚王府的看守,又怎么能闯进皇宫里来。
“我早就该杀了你!”他又重复了这句话,整个人近乎癫狂。
姜淮提剑跨入殿中,“我等今天,已经等了二十一年了, 也是该做个了结了。”
梁帝看到他的动作, “你要杀朕?朕是梁国的皇帝,你敢杀我?”
他已经完全失去理智了。
姜淮一步步逼近,“我当初根本没想跟你争,你为了一己私欲害死依娘,那时我忍下了,等你登基后, 我也早与帝位无缘, 你却还不肯放过我,仅凭一句‘楚王之子类太子也’, 就对我两个孩子下杀手,衡儿早早夭折,珚儿命悬一线被迫远走凉州, 这些年我苟延残喘地活着,就是要等到今日亲手杀了你。”
“这二十多年,我眼睁睁看着我的仇人坐在皇位上,你可知我的煎熬!”姜淮的声音极尽压抑。
梁帝听了这些指责,丝毫没有悔意,反而道:“帝位本就是用鲜血和白骨铺就的。你要是没有夺位之心,当初那道诏书的谣言是怎么传出来的。”
在梁帝看来,这根本就是姜淮为了夺位给自己造的势。
“仅仅一道谣言就让你害怕惦记了二十多年,哈哈,你身居帝位,坐拥天下,二十多年来却一直害怕我这个一无所有的废人,真是可笑。”
直到现在,姜淮才发现姜明居然是个如此软弱的人。
梁帝被这么讽刺,怒血涌上大脑,气急败坏,“你身上流着的太祖和昭文太子的血就是原罪!”
“朝中那么多老臣都追随过太祖和昭文太子,你流着他们二人的血,叫我怎么放心得下,更不要说你背后还有凉州侯的十万凉州军,要是起兵反叛,我这个皇位还坐得稳吗?”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
梁国内乱只会给胡人可乘之机,当初皇位交替时姜淮没有联合凉州侯夺位,后面就更不会了,可惜姜明根本看不到这点,也或许是不愿相信,不愿相信有人真的愿意放弃这个位置,换成他自己,他一定会想办法夺位。
他只愿相信自己相信的,姜淮也不欲跟他多言,“我只有最后一个问题——”
“我父亲,昭文太子,是被先帝暗害的吗?”
姜明脸上的表情凝固了,过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他问的是什么。
他先是仰起头,眼中闪过回忆,然后想起了什么,嘴巴咧了下,露出似笑非笑、似得意又不似得意的精神错乱般的诡异表情。
姜淮预感到了什么,心中一沉。
姜明看他脸色这么凝重,五官反恢复正常了,变成了明晃晃的恶意。
“是。”他说。
短促的一个字,如同一道巨大惊雷劈进姜淮的脑海,他的魂魄也好像都被劈成两半了。
“哈哈哈,不然你以为世上真有这么巧的事吗?他死的时候才三十出头吧,正值壮年,说没就没了?怪只怪他自己掉以轻心,又非要做出一副礼贤下士的姿态,不过让个寒门士子染上疫疾再故意接近他几日就中招了,医士一开始还以为是普通寒症,等发现时已经晚了,先帝都没想到事情能这么顺利……”
姜明还在继续,姜淮已经听不下去了。
当初父亲病逝,排查后发现确实是他身边一个叫杨邛的士子染病传染给他的,可杨邛早在他之前就病逝了,线索便断在了这里。
果然是先帝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