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老头是个铁匠,别人都叫他付铁匠,今年已经五十多岁了,常年干重体力活儿又吃不饱,身体本就虚弱,不巧前两日下雨,他淋了雨,晚上就发起热,还得被迫赶路,一直烧了两天不见好,像他们这种匠人,本就是最低等的贱藉,自身又不允许有财产,便是病了也没有钱治病,只能靠自己熬,熬过去的话就算从鬼门关回来了,要是熬不过去,人没了就没了,贱命一条,没有人会在意,付铁匠就是终于撑不住晕过去了。
兕子拧起了眉头,“就算没钱喝药,他既然病了,怎么不把他放到车上躺着?”
“这……”周围人为难地看着她,眼神里还有点“贵女不知人间疾苦”的意味在里面,“这是拉货的车,我等贱民岂敢随意坐上去?顶多让他儿子背着走一段。”
人命关天的事,竟然连坐个车都不行?
兕子的眉头拧得更深了,几乎要攒出个“川”字来。
她在凉州长大,凉州侯治军严明爱护百姓,她又从小被选到女郎身边伺候,女郎待下面的人都很宽和,并且很重视他们的性命,有个什么伤病都会派医士去照看,只要不犯错,从不曾无故责打,是以她根本想不到竟然有这么不把人命当回事的情况。
兕子胸口堵得慌,却没有人可以发作,他们也不过是最底层的百姓,只能生活在自己的认知里,绝对不能去碰贵人的霉头。
兕子重重呼出一口气,指着付铁匠,“你们把他搬到车上休息。”
周围人都不敢动。
兕子板起脸,拿出公主贴身侍女的气势,“怎么,我说的话都不管用吗?”
众人不敢再犹豫,赶紧挪了挪车上的货物,给付铁匠腾出小片空位。
兕子点点头,翻身上马回到队伍前面,立马将刚刚发生的事禀告给了姜从珚,小脸气鼓鼓的。
姜从珚听罢,“你让张复去给他看看情况,不管如何,只要人还活着,就尽量救。”
“嗯嗯。”兕子重重点头,“女郎,我也是这么想的,都病成这样了还要他走着赶路,这规矩也太严苛了。”
兕子吐槽完这句,就急急去找张复了。
张家世代行医,救济百姓,从不因身份高低贵贱便区别对待,当初张原不顾张维的挽留也要离开就是担心自己会成为权贵的专属医士再没了给人看病的自由,后来愿意留下也不仅仅是因为姜从珚那套新颖的理论,更多的是看到他们对下面百姓的体恤,这才下定了决心。
现在张复听到兕子说有人快病死了要他去救人,他二话没说提着药箱下车随她而去。
匠人队伍原以为兕子开口让付铁匠坐车就是天大的恩赐了,没想到她居然又回来了,还带了医士说要给他看病!
众人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出现了幻觉,否则他们这等贱民怎么能有如此想都不敢想的好事。
“你还愣着干什么,别挡着良医给你爹看病!”
“哦哦!”
付铁匠的儿子已经完全愣在了原地,直到旁边的人捅了捅他才反应过来连忙让出位置。
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看着张复给付铁匠诊了脉,然后还扎了几针,又吩咐身边的小药童去抓药熬药。
张复对兕子说:“这个老人家病情虽险,倒是不难治,只要喝下两剂药,等热退了就没事了。”只是他身体亏空得厉害,须得调养调养不能做太重的活计。
最后一句话他忍住了没说出来,毕竟说了也没用,他作为医者能帮病人一时,却帮不了他们自身的处境。
他却不知,自己的话对于旁人来说已经是天籁了。
所有匠人都用感激涕零的目光看着他和兕子,付铁匠的儿子更是泪流满面地跪到了地上,要给他和兕子磕头,“多谢女郎、郎君!女郎和郎君仁慈!谢谢你们……”
他已经激动得语无伦次,兕子想要扶他起来都做不到。
“赶紧起来,别谢我,是女、是公主命我这么做的,你们要谢也该谢公主。”兕子赶紧说。
于是众人纷纷改口,都说公主仁善。
一张张枯瘦黝黑的脸庞,老老少少,遥望着前方被护卫在中间的马车,他们死水般的眼睛里迸发出前所未有的希望,闪动着零星微光。
从来没有一位贵人会像公主这样在乎他们这些贱民的性命,公主是第一个主动给他们请医看病的人。
他们都是被迫选入送嫁队伍的,没有人愿意离开一直生活的家乡,尽管那日子也苦得看不到头,却也比去草原好多了,草原上都是没开化的茹毛饮血的胡人,想杀人就杀人,他们这些低等贱民去了之后可想而知会是什么日子,胡人一个不高兴说不定就会没了性命。
但是现在,他们却从这个和亲公主身上看到了一丝希望。
既然公主在乎他们这些人的性命,想必以后会劝着那胡王的吧?
张复站在一旁将这一切尽收眼底,他知道女郎在收买人心,但她确实在照拂这些最底层的悲苦的百姓。
第二天,付铁匠的烧果然退了大半,等他恢复意识知道是公主救了自己之后,一时间也激动得手舞足蹈说不出话,只是一直握着他儿子的手,眼神牢牢追随着前方的马车。
这件事情过后,兕子在匠人们那里愈发受欢迎起来。
安营扎寨时,他们偶尔在河边捉到一条鱼,树上摘到几个野果,还会特意送给她,不过都被兕子拒绝了,她并不缺这点吃的,反而是他们自己需要补补。
有时若澜也会去看上几眼,然后回去跟姜从珚说些什么。
兕子跟匠人们打成一片,他们有什么困难也会力所能及地帮一帮,倒是旅贲卫这边还一直保持着距离。
他们很多是正经士家或豪族出身,旅贲营的待遇在军队里也是数一数二的,兕子这点小恩小惠他们从没看在眼里,姜从珚也从没想过用这些东西打动他们,她的目标只有一个人——谢绍!
第29章 “你吃醋了呀!”
离长安越远, 驿馆便越破败,间隔的距离也越来越远。
这一日傍晚,车队没抵达驿站,而是在一处临山面水, 有大片河滩的草地上停下, 开始安营扎寨。
姜从珚坐了几日马车, 其实也挺累的, 骨t架都要散了, 只是那晚拓跋骁的闯入给她留了些阴影, 特意避了他几天,估摸着影响已经淡去,今日才出现在众人面前。
姜从珚被兕子扶着下了马车,缓缓展开胳膊舒展了下疲惫的身体。
此时天边的山头上还挂着一轮橙黄的夕阳,暖色的阳光洒下, 给远处的山林罩了层朦胧柔和的光晕, 霞云悠悠,天空中偶尔滑过归巢的飞鸟,很有几分山水画的宁静意味。
众人都忙着安营扎寨,姜从珚踩着缓慢的步子在河边一片平整的草地上散步。
忽然,鲜卑骑兵那边爆发出一阵欢快的吼叫,姜从珚侧身看去, 便见一支黑甲队伍离弦而去, 打头的高大身影,正是拓跋骁。
夕阳将他们的背影长长地拉到地上, 随着他们前进而飞快移动,活像一只奔腾的巨兽。
姜从珚正有些疑惑,然后便听到有人跟谢绍告状:“漠北王率了二十多人进山打猎去了, 将军,我们要不要阻拦?”
报信的人眼神忐忑地看着他,万一谢绍真要他们去追可怎么是好?打又打不过,万一惹怒了那些胡人……
谢绍也在思索这个问题。
打猎不算什么,关键是打猎的人。
拓跋骁是胡人,现在还在大梁国境内,他这么堂而皇之地当着自己的面带兵出去,要是他有什么别的目的,或是遇到谁起了冲突,都是他这个统领没尽到护送职责。
“将军。”
谢绍还没下决断,耳边突然传来一道清泠的女声,让他思绪一顿。
转身一看,“公主?”
这几日他虽负责姜从珚的护送工作,但大多时候是开道、防范周边环境以及安排守卫值夜,并不曾近身侍候,只短暂的见过两面,两人也不曾交谈过什么,现在她突然走过来,谢绍先是惊讶,紧接着便注意到她清艳绝世的容貌,眼底飞快闪过一丝惊艳,然后便低下头不再看。
“公主找末将,可是有事吩咐?”谢绍恭敬地立在一旁。
姜从珚没答,反而问:“将军可是在担心漠北王?”
谢绍沉默,一时间不好回答。
姜从珚继续说:“将军或许多虑了,以漠北王之勇武,身边还带着侍从,必不会有危险。”
谢绍张了张嘴。他并不担心拓跋骁的安危,只担心别的。
然而眼前这个年轻女郎好像能看穿他的想法一样,下一秒他就又听她说,“漠北王或只是旅途无聊,一时兴起而已,应当不会横生枝节。”
谢绍本就摇摆未定,听到她这么说,只好顺着她的话答下来,“公主说的是。”于是挥退了报信人,不再派人去追拓跋骁。
空气一时沉默下来。
谢绍本就不擅言辞,更不要说对面是个身份高贵的公主,他实在找不到话题,只能安安静静立在一侧听凭她的吩咐。
姜从珚看了眼四周,“将军可否借一步说话?”
谢绍抬起双眸,严肃的面孔上出现几分诧异。
“公主有令,末将自然遵从。”
姜从珚看他从开始到现在,对自己的话全都回答得一板一眼,恭敬又严肃,就像一个只会只闷头干活儿不懂人情世故的员工。
她忽然有些奇怪,以他这种性格,完全不会讨好上司笼络同僚,日后是怎么当上淮南大将军的?
也或许是……形势真的到了那种地步,只有他能保住自己的性命,士族们才不得不把他提上来吧。
两人挥退随从来到河边,晚风轻轻拂过,夕阳下的河面闪着粼粼波光,像不断跳动的金鳞。
谢绍不知道她要跟自己说什么,沉默地站在她身后半步等她先开口,却不想她第一句话就出乎他的意料。
“将军知道为何是你领兵护送队伍北上吗?”
谢绍沉寂的瞳仁一动。
姜从珚缓缓转过身,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谢绍当然想过。
他原本只是御前一个小小执金吾卫,在寒门中或许已经是个十分体面的差事了,可在真正的士人眼里却什么都不是。
执金吾卫护卫皇城,守候在天子身边,偶尔充当仪仗队,除了这些,他根本接触不了朝堂之事。
他也没有妄想决定国家大事,他只是想从军,用自己的本事挣出一份功业,守卫这大梁江山,可惜他出身太低,连想贡献自己的机会都没有。
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庶族。
官场升迁,出身远比干出的实事更重要。
以他原本的出身只能去当一个最普通的士兵,即便功勋卓著,也永远被阻隔在士庶的鸿沟之外,哪怕熬上十年八年也得不到一个正经职位。还是他一次外出时,在山匪手中救下一位士族的家眷,对方不想被别人说知恩不报,见他有几分武艺,最终才举荐他当了执金吾卫。
执金吾并非他的理想,却是他目前能选择的最好的路。
谢绍当了三年普通卫兵,因他每年在禁军演武中表现得尤其突出,才慢慢升到了卫队长这个位置上,能统领一支百人卫队,这样的成就,对出身寒门的他似乎已经到头了。
谢绍原本是这么以为的,结果半个月前,朝中在商量送嫁人选的时候,忽然有人举荐了他。
送嫁不是件好差事,和亲对梁国来说本就不光彩,办好了不见得有赏,万一出了差错他就是替罪羊,那些士族高官都不愿意才落到他身上。
对于别人或许是件苦差事,但对谢绍来说,几乎是天上掉馅饼了。
他很早就想离开执金吾了,只苦于没有门路,现在不仅被调到旅贲营,还被提为副将,连升数级,对于一个寒门子弟来说,这简直是他二十年来最幸运的事。
旅贲营跟执金吾虽然都是负责皇城安全,职责却有很大不同,执金吾基本都围着皇帝转,旅贲营却是维持长安城内外的治安,甚至还能出去剿匪,这让谢绍一时充满希冀。
然而现在,听到她这么问,谢绍脑海里飞快闪过什么。
“末将不知。”谢绍心中疑惑,嘴里却不露分毫。
姜从珚微微仰头,看着面前这个年轻的将军,五官端正,眼神沉稳,一身金甲衬出他高大挺拔的武将身姿,或许比不得拓跋骁那般气势强悍,却也让人十分有安全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