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喜欢他吗?
她好像从来没去想这个问题,或是潜意识里逃避吧。
“你不喜欢他?”张徇眯起眼。
姜从珚摇头。眼中慢慢浮出思索之色,“他待我很好,比我一开始预计得还要好很多,他不像一般男人妻妾成群,到现在为止也只娶了我一个,前不久柔然派了公主过来想要联姻,他十分干脆地拒绝了,平日里也几乎事事顺着我,我能在不到一年时间里将势力发展起来,全赖他支持……”
姜从珚说起过往才发现,不知不觉间拓跋骁已经为她做了这么多。
“能为我做到这种程度的男子,恐怕世间都找不出第二个了,我还有什么不知足的呢。”
张徇盯着她,再问:“你喜欢他吗?”
姜从珚呆呆地看着三哥。
他不在乎拓跋骁对她究竟有多好,只问她喜不喜欢。
她张了张唇,却回答不上来。
张徇继续说:“你知道祖母只希望你能好好的开心地过自己想过的生活,希望你嫁个自己喜欢的郎君,而不是像现在这般为了大义牺牲自己的幸福。要不是你送回凉州的那封信,祖母是真打算被皇帝安上造反罪名也要接你回来的。”
眼眶忽又感到热了,姜从珚努力抑制不断冒出的酸意,涩着声音道:“我觉得现在的日子挺好的,就算除去那些‘大事’,只单独说跟他在一起的感受,我有时也会很开心。要是这般过一辈子,我想我也是愿意的。”
尽管男人总做出些让她恼怒又无语的事,但不可否认,更深层的情绪中她是愉悦的,甚至让她平静的内心鲜活起来,感觉自己真切地活在这世上,不是一道轻飘飘的灵魂,偶尔与他置气拌嘴,看似生气,又何尝不是另一种意趣。
张徇的五官终于柔和下来,长生奴没明说,但他感觉到她应该也是有点喜欢的,不然不会说出愿意过一辈子这样的话。
这样就好。
她一出生就没了母亲,小小年纪遭逢大难,这些年又拖着病体,好不容易长大了还被皇帝一旨诏书赐给了个陌生男人。
上苍终于肯垂怜她一次,让她运气好了一回。
“既是这样,我就放心了。”
只愿时移世易后,他们两人的感情能永续长存,岁岁如今。
接下来张徇终于说起此次前来鲜卑的正事,他从怀中取出名册递给她看。
姜从珚飞快扫了一遍,抬起头,“怎么这么多?都调来了凉州怎么办?”
她昨日已经得知了队伍人数,将近五百人,但不知具体是哪些,还以为大部分是学徒,没想到竟都是老师傅、战场医护和各处管事,更不要说派来的识字先生,几乎把她这几年教出的寒门子弟囊括一空。
“这些人本就是你这些年培养出来的,现在你需要人手,调到你这来也合情合理。”
“这……”
“你别只顾担心凉州,以前你没来时不也过来了吗?而且,基本体系已经建成,后面再按这个流程招人,学个三四年也能把人手补上了。”
人已经到了,再送回去好像也不现实。
如三哥所说,凉州的医疗、教育、各项技艺的培养体系已在逐步完善,不拘出身,甚至还出钱补贴一些家境贫寒的学子,培养出人才只是时间问题。
“好,那我就多谢三哥了。”
姜从珚再次认真看了遍名单,按她要求的,冶炼、农耕、教育、医疗、造纸印刷等几项的人才占了大头,还有一项勘探,人数虽少,却极为重要。
要知道,原本羯族所在的地盘可是一个大宝库啊,煤矿、铁矿不仅储量大质量好,还容易开采,真开发出来,鲜卑的实力起码成倍增长。
姜从珚有预感,鲜卑与梁国的盟约维持不了多久了,贸易随时会中断。
去年打下羯族后,将大半男丁迁到了土默川种地,剩下一些女人和半大少年,还有少数被羯族奴役的汉人,拓跋骁将苏里留在那里坐镇,姜从珚后续也派了些人过去安抚,目前还算安分。
尤其那些汉人,更是迫不及待表忠心,漠北王的可敦是汉人公主,听她的命令总强于被胡人压榨强。
名单上有些人是她以前就熟悉的,有些是近两三年才培养起来的,听张徇细细介绍名单情况,姜从珚对整体情况更清晰了。
说完这些,张徇喝了口茶润喉,忽然问道:“你现在是个什么打算?如果拓跋骁不满足于现状决定举兵南下,你到时要怎么办?”
第127章 “所谓的血脉当真如此……
“三哥是担心我会与大梁为敌吗?”姜从珚垂下眸, 目光虚虚地看着手上的名单。
“你知道的,从前朝起张氏世代牧民凉州,没有一天不在跟胡人厮杀,半数儿郎的归宿都是战场, 凉州大地都是用鲜血浇灌出来的, 况祖爷爷受太祖恩泽, 祖父也曾誓死追随昭文太子立志守护汉人江山, 不管现在的梁帝多无能, 他也绝不允许胡人把屠刀举向汉人。”
“祖父忠的不是君, 是他的义,我只是怕到时拓跋骁真这么做,你会陷入两难的境地。”张徇叹了一声。
姜从珚虚散的眸光一点点凝起,最终聚成一道明亮而坚定的眼神,她抬起长睫, 定定地看着他:“三哥, 时移世易,变幻莫测,我也不知道今后的路会走向何方,但我能跟你保证,只要我在一天,就不会允许拓跋骁随意屠杀汉人。”
以后?她其实也想过以后要怎么办, 但事情发展到何种局面并非她能控制的, 甚至,她也不知道, 两年后拓跋骁原本命定的轨迹会不会被她改变。正是这份不确定,让她至今也看不清未来的方向,只能摸索着走一步看一步。
她第一次这么清晰地感受到, 一个人的升与陨,能对这个世界的格局产生决定性的影响。
“有你这话我就放心了。”张徇道。
这是他此前最担心的问题,若拓跋骁率军直攻梁国,以祖父的性格绝不会坐视不理,届时双方厮杀起来的话,长生奴又该怎么办呢?
“实际上,拓跋骁并不是个弑杀的人。”姜从珚又道,“我想你应该知道他去年攻伐羯族那场战役,他只杀了参战的士卒和贵族男人,剩下的平民并未动他们性命,只被迁离原地去土默川种地而已。三哥,你常年跟关外匈奴、羌胡接触,你也知他们手段有多残忍,便是汉人自己内部斗争起来,流起血来又何止千万,相比他们,拓跋骁或许已经算得上仁慈了。”
张徇摇头:“长生奴,你还是不懂,就算汉人间厮杀得再惨烈,于他们而言也是自己人之间的斗争,一旦外人想介入,他们是绝不可能接受的。”
姜从珚皱眉:“所谓的t血脉当真如此重要吗?”
“是!”张徇毫不犹豫地答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这八个字是绝大多数人根深蒂固的认知。”
姜从珚卸了丝力,脊背往后靠在椅子上。
或许她早已习惯了后世多民族融合的国家,她并不那么在乎血脉,在她看来,一个君主的性格、能力、能不能让百姓过上好日子,远比所谓的血脉更重要,但时人不会这么认为,尤其是那些高傲的士族,他们绝不允许看不上的野蛮胡人骑在自己头上。
并且,他们还会真心的认为这是为了大义。这种观念,短时间内是无法凭借人力扭转的。
张徇见她有些低落,想了想道:“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
“什么?”
“我把曲姚给你带来了。”
姜从珚眼神一下亮了,直起身,“那你快让他过来。”
“行,我就叫人去传话。”张徇当即招来自己的小厮,吩咐两句,又问她:“你只说有桩大生意要跟他谈,到底是什么,现在总能说了吧?”
姜从珚微微一笑,看着他,“三哥急什么,你马上就知道了。”
曲姚,右扶风人。
六年前,曲姚之妻带着他儿子回家奔丧,路遇匪徒险些丧命,被姜从珚的人所救。
这个儿子是他唯一的骨血,简直看得比眼珠子还精细,姜从珚救下他们的性命无疑是个天大恩情,曲姚找到她,痛哭流涕说要报恩,姜从珚顺势提出让他替自己购粮之事。
凉州也有商队,但来往于大梁之间的并不多,尤其规模太大的话还会被梁帝盯上,加上交通不够发达,许多地方十分排斥外来人口,只愿跟熟悉的人行商,多有掣肘。
曲家世代行商,根深叶茂,人手遍布大梁,粮、茶、酒、丝绸等都是他们交易的大头,同其余豪商一样,曲家也背靠着几个士族,早跟各处打好了关系。
凉州土地荒凉,能产出的粮食并不多,便是军中也是饥一顿饱一顿的,只有战时才能供应饱饭,姜从珚一直在想办法搞粮食。
选中曲姚,不为别的,只是她正好看过一篇细碎的资料,他中年丧妻丧子,族人也沦丧在匈奴的铁蹄下,后随朝廷南迁,他散尽家财为谢绍招募人手抵抗匈奴,成为当时广受称赞的义商。
这样的义事很多,只是能被流传下去的只有那么一两个幸运儿,更多的人和事都消散在了历史的尘烟中。
既然知道曲姚会丧子,姜从珚便早早命人去打听,一直暗中关注着,直到听说他妻子要带着儿子回家奔丧,她敏锐地察觉到这或许就是那个节点,加派了人手。
果然,她的人从山匪手中救下了两人性命。
曲姚一开始想以丰厚的金银来报答她的恩情,但她不要,她只请他用自己的人手帮她暗中购粮,所有粮资、车马费全由她付。
他当然不愿意,这太危险了。
“凉州地处胡人与大梁之咽喉,若无足够的粮草,战士们岂有战力,凉州儿郎为了大梁江山抛头颅洒热血,难道你忍心他们因为粮食不够而丢了性命吗?况,凉州有失的话,大梁江山又能在胡人的马蹄下坚持多久呢?国土飘摇,生存在这片土地上的人又岂有宁日?”
曲家能成为一方豪商,自不会不懂政治,他很清楚凉州尴尬而艰难的处境。
姜从珚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曲姚心中存着一份大义,终究还是同意了。
这几年合作中,每年都替凉州购了三万石以上的粮食,很是出了力气。
不到两刻钟,曲姚就过来了。
这是个四十出头的男人,一身半旧的细麻长袍,身材微微发福,五官生得圆润,看起来就是个和气的人,谁都愿意多跟他说两句话。
他一见着两人,眼睛就弯了起来,连忙躬身行礼,“小人见过公子、女郎,哦不,小人现在该唤公主。”
张徇见惯这张笑面虎般的老脸,眼皮都没抬,“行了,别耍宝了。”
姜从珚道:“你还唤我女郎就行。”
曲姚直起身,“几年未见,女郎大不相同了,要不是公子在这儿,小人都不敢认。”
简单续了会儿旧,主要是曲姚在说,最后转回正题。
“不知女郎信中所说的生意究竟是何?”曲姚问。
姜从珚嘴唇轻启,缓缓吐出一个字:“糖。”
“糖?”
二人异口同声,齐齐望向她。
“准确来说是石蜜和红糖。”
石蜜,也就是蔗糖,远比饴糖麦芽糖更受欢迎,这种糖最开始是从西域传进来的,现今西域商道被匈奴截断,石蜜更是千金难求。
“女郎是想另辟商路?”曲姚问。
姜从珚摇头,“非也。”
“那要如何……”曲姚不解了。
“我有制糖技艺,欲在岭南栽种蔗苗,到时无需通过西域也能产出石蜜,这难道不是一条光明的商路。”
“女郎远在鲜卑,如何能隔着几千里距离插手岭南之事?”
“我自有我的办法,无需你操心,你只说你愿不愿意跟我做这桩生意。”
曲姚原以为女郎小小年纪能做出这番事情已是不凡,到现在他才惊觉,他看到的恐怕只是冰山一角,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恐怕还蕴藏着他难以想象的庞大力量。
曲姚定下心神,抬起眼,问:“女郎有什么条件,需要我做什么?”
他脸上一直挂着的和气神态消失了,五官还是那般圆润,却在这一刻展现出作为一方豪商当家人的气势。
“还是那一件事,粮食。”
曲姚的气势没维持几秒,表情就垮了下来,为难地看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