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对父子也着实是倒霉,京城道路四通八达,不少街道都宽阔到能容四辆马车并行,偏他们坏了车的这一带因着道路两旁的居民往路中间私自加盖房子,要比寻常的道路窄上许多。眼下这辆板车连着上面沉重的青石往路中间一停,还真是人能过,马能过,马车不能过。
吉祥听罢,盯着那停在路间的车仔细看了几眼,拱手一道谢,如鱼归大海,转身就顺着人群离去了。
正如那闲人所说,这车堵了不少马车的路,定国公夫人的马车也是其中一辆。
定国公世子裴钺护持左右,自然要命人打听消息。然而饶是他听完消息也不由皱起了眉梢:这要是早知道这里堵车,绕条路也就行了,偏偏是走到中间得了消息,现下真是进退不得。
按理说修车的人并不难找,公府的车夫就会修。可出行前按例都查过车辆,又不过是去趟栖霞寺,哪会有人特意把修车的东西带上以备不时之需?
“去附近找找工具,让老李去把那车修了吧。”日头渐渐升起,裴钺白玉似的面庞被晒得有些发红,竟比平常更添三分颜色。
反正大家都在堵车,裴钺一时半会儿也走不了,有这样的好机会,不看白不看。各种各样的目光有意无意飘过来,看得裴钺竟有些羞恼。
要不是男子向来不兴佩戴幕篱,他真想给自己来上一顶。
那长随领命而去,心中却也有些苦恼——这一时半会儿的,也不知该去哪里找?
在人群中穿行时,他想了又想,觉得与其如无头苍蝇似的到处乱找,倒不如直接回公府拿去,反正也算不上多远。
打定主意,他便瞅准方向,在人群中缓慢移动。
然而刚走到人流量稍稀疏的边缘,就听见似是有欢呼声响起,再一看,堵塞了半晌的车流居然缓缓恢复了移动。
“那辆破车被人修好了!”有人这样喊着。
长随不由讶异,本能向发出声响的地方走了两步,正要打听,就听见有个身材颇高大的汉子大声道:“有个兄弟走了一趟,又拿了东西过来,叮叮哐哐敲了一阵,那破车就给修好了,我看着那个坏了车的老汉给他磕了头的!”
“是谁家的人?”有人把长随想问的话率先问出口。
“应该是明侍郎家的吧,我看他腰上有个牌子,上面写的‘明’字。”
那人说着,忽然指了指不远处一列车队中的第四辆,“喏,就是那个赶车的小兄弟。你们看他脸红的,干好事儿脸红什么啊,没出息!”
长随既是定国公府人,消息自然是灵通的,以往就清楚知道明家的家庭情况,何况明家刚成了街头巷尾的谈资。他心中暗暗猜测着,按次序,那第四辆车上怕不是坐着那位和离的明家四小姐?
虽不解为什么这位小姐的车上常备修车的物件儿,还是连忙回了国公府的马车旁,将事情如实禀报。
一一说完,他略微欠身,退到一旁。裴钺正因为终于可以走了隐隐松一口气,就听见自家母亲的声音响起,带着浓浓的兴味:“还以为小姑娘脸皮薄,近段时间不会出门来着,莫非今日就能一见?”
第12章
小姑娘?是那位和离的明四小姐?
纵马飞驰时如风驰电掣的乌云踏雪眼下几乎是散步般跟在行进速度极其缓慢的马车旁,正好给了裴钺放任思维随意发散的机会。
枉他之前在酒楼上见到那一幕时,还武断认为明四小姐的一辈子就这样了。
如今看来,她要比世上大多人都杀伐果断的多,知道丈夫不可靠,立马就下定决心一定要和离。
裴钺见多了委曲求全,也见多了退一步以求日子安稳,殊不知旁人见你退一步,就要步步紧逼上来,最终逼得你毫无立锥之地才罢。
还有明侍郎和明夫人,对这个女儿看来也是真的疼爱,连和离这样的大事都同意了。
裴钺一路胡思乱想中,道路渐渐畅通,这条通向栖霞寺的道路恢复了川流不息的模样。
栖霞寺能成为京都香火最繁盛的寺庙也并不是没有道理的。
寻常的寺庙多建在山中,修着长长的台阶,非要敬香之人一步步走上去才显心虔一般。
这栖霞寺却反其道而行之,虽然占据了京郊最高的一座山头栖霞山,却把建筑都落在山脚下一处地势平缓的所在,乘车来上香的妇人们甚至连车都不用下,可以从专供马车进出的侧门直入寺中再下车步行。
京都多豪门大户,多得是上了年纪的老夫人和寻常不多走动的太太奶奶,栖霞寺既然这样的方便,又有高僧坐镇,除非有特殊的偏向,不自觉便往栖霞寺来了。
栖霞寺的好处却还不止这一桩——虽把主体建筑都落在了山脚下,寺中僧人们却也没放弃对山上的经营。
庙中有钱有人,如今把栖霞山打理得春来花开似锦,夏日浓荫遍地,秋至漫山红遍,哪怕是冬天里也有大雪压松之景可以一观。再加上山中处处有石凳凉亭可供歇脚,常年游人不绝。
明家一行人也正是基于这样的理由直奔栖霞寺,马车直入寺中,又行了一段时间才停住。
在路上时不方便问,一众人下了车聚在一处,明夫人才招来明棠:“你那车上怎么还带着那些东西?”
“有备无患嘛,这不就用上了?”明棠眨眨眼,心中暗道,都是上辈子车坏在高速上却又没办法修带来的心理阴影啊。现在虽是马车,既然带个车字,出行时候就有可能坏,自然应该预备着。
明夫人含笑赞许:“倒也是这样的道理。”
还没说笑几句,知客僧人已经迎上来,明夫人自带着其他人去敬香,明棠却是要走另一条路上山转一转。
栖霞寺向来看重名声,对所辖地界儿一向管得严格,明棠身边又带着人,明夫人便没什么不放心的,只叮嘱她算好时间,早些下来跟她们一起回家便罢。
知道今天小姐必是要上山的,折柳二人具是学着明棠的打扮,极方便行走。
耳边是清脆鸟鸣,眼前是野趣盎然,三人说说笑笑,沿着山上的青石台阶慢慢向上,肺腑间皆是山中清爽的空气,一时都觉得心旷神怡。
山中正是清静,山下寺院却是处处人声鼎沸,就连各家高门大户云集的讲经会上也是如此。
住持果慧大师还没到,这里便成了天然的社交场所,处处都是说笑声。
然而这声音却在明家几人进来时霎时一顿,随后重又响起。
几人当然有所察觉,明夫人心知肚明,却是不动声色,上前去拜见了今日辈分最高、身份最贵的几位,又与相熟之人略略寒暄几句,便在自家的位次中坐下。
明家两位少奶奶也料到会有这样的场面,做足了心理准备,陪在明夫人身边服侍了一回,便低声回禀之后各自带着女儿往娘家母亲的位置过去。
这边两人刚走,就有人笑道:“怪道我常听人说明夫人待儿媳妇如女儿一般,这样的场合都不要媳妇陪着。”
她身后一左一右,正有两个低眉敛目的少妇站着,说话时恰好就有一位摸了摸茶盏,给她添了些新茶。
明夫人远远看着,认出这是早些年被自家丈夫弹劾过的一位黄大人的妻子。她轻轻抿了口茶水,不疾不徐道:
“媳妇是娶进了门,却又不是没有父母亲人了,在家时谁不是娇娇女儿?平日里在府中服侍我就算了,当着亲家母的面让媳妇端茶倒水,我怕亲家母对我有意见,女婿上门也不愿管饭,那不是苦了我儿子?”
话音落下,也在席中的两个亲家母立时帮腔,一个道:“就算你待我们家章茹不好,我那好女婿可是不跟你一般。看在你儿子不错的份上,也只好不跟你一般见识了。”
一个说:“听见没?凝心。这话可是你婆婆说的,若是你受欺负了,回头告诉我,我也苦一苦她儿子。”
这几句话说得有趣,座中霎时就传出一片笑声,先头说话的黄夫人干笑一声:“明夫人说的是。”
到底不甘心就这样住口,看了眼明夫人,不阴不阳道,“想来若是明夫人的儿媳妇多年无出,明夫人也会如今日一般疼惜。”
在场众人都是一句话也要翻来覆去思量的人,谁听不出她的意有所指?屋中便是一静。
明夫人冷了脸:“我劝你还是多关心自家的事才好,别一味的把眼孔放在别人身上。没发生的事便是圣人都无法预料,我只知道我如今子孙绕膝得享天伦,不像你,儿子在芙蓉巷一掷千金的事连街头乞儿都能说笑两句!我若是有个这样的儿子,愁也愁死了,难为你,还有心思说别人的闲话。”
说完,明夫人转头便跟身旁的夫人说笑起来,眼角余光都未分给那人半分。
黄夫人脸上挂不住,却再不敢回嘴,有些不爽地瞟了眼身后一言不发如木桩子一般的大儿媳妇,恨声道:“你是个死人?看着人骂你男人也不为他说句话?”
再看看人家,说句话就一个二个出来帮忙壮声势。按说门第相差不多,怎么明夫人就能给她两个儿子结下好亲,真是丈母娘不长眼!
被指为不长眼的丈母娘之一,明家大少奶奶的母亲宋夫人与明夫人相视一笑,互相点点头,回过神再看女儿时,还是不禁有点忧愁。
要说女儿这亲结的是真不错,明大人那时候官位不很显,女婿明让那时候也不过是个秀才。宋夫人肯嫁女儿,多半也是看在明夫人治家严明、谈吐大方,看着是个清明人的份上。
宋夫人以自己的经验来看,这女人婚后过得如何,丈夫顶多占一半,婆婆好才是真的好。
今天可不就是应验了?要是把女儿嫁给那等一味让儿媳妇端茶倒水彰显威严的婆婆,宋夫人真要怄死了。
如今女儿两子一女,已经慢慢接手家事,单看面容就知道日子过得舒心,宋夫人心中也是感激的。
只是她这亲家母待儿媳妇好,待女儿更好,见女儿在婆家过的不好,竟是说和离就和离了。
将心比心,宋夫人自然不能说亲家母做错了,只是这家里有个和离的姑姑,她的亲亲外孙女阿琬可该怎么找婆家哟!
把几个女孩子支到外面玩儿,宋夫人低声问:“你婆婆对你家那位四姑奶奶有什么打算?”
宋章茹微微摇头:“暂且看不出来婆婆有什么打算。”
顿了顿,接着道,“不过阿棠是个好姑娘,向来会做人,她手中又有银子有产业,哪怕就一辈子留在家中,也没什么不好的。”
明棠回来后便照着她的份例往公中送了银子,现如今虽说是跟府中花销都在一处,不过是借了个名头罢了,实则都是用的她自己的钱,公中却是没什么多余的开销。
这也就罢了,还时常指点着几个姑娘,宋章茹还真是心甘情愿想着明棠一辈子留在家中也不错。
“你那小姑子自然是好的。”宋夫人也是见过明棠的,的确也说不出她的坏话,
“只是毕竟是和离了留在家里,这名声上不免有瑕。阿琬现如今也是十三岁的年纪了,再过两年就及笄了,可以寻摸着找婆家了。这养女随姑可不是一句空话,有个和离在家的姑姑,那说亲的人心里就不免要掂量掂量,若是耽搁了阿琬可怎么好?”
宋章茹有些默然,婆婆心疼女儿允她和离,她这个当嫂子的就是想到了这些,难道还能阻止不成?那还怎么在夫家做人?
见女儿不说话,宋夫人不由继续道:“你还是多想想,若是你小姑子就这么待在家里了,明家怕是要一直被人议论,阿琬也逃不脱。若是想法子把她再嫁出去,那说来说去与明家关系就不大了,过上几年,就也没什么风波了,正好给阿琬找婆家。”
见宋章茹有些意动的模样,宋夫人再接再厉,“何况你婆婆心里说不定也想再给她寻个婆家。这女人家一辈子住在娘家总不是那么回事儿。我也是当娘的,她心里恐怕也担心以后女儿跟着兄嫂不好过日子呢。”
宋章茹想想婆婆待明棠的好,不由点头:“母亲说的是,我想法子敲敲边鼓。你也仔细寻摸着,若有合适的,送信给我。以我看来,阿棠并不在意男方家世如何,只要那人肯敬重她,不干涉她怎么过日子就是了。”
说完,宋章茹自己倒先一怔:这不就是跟丈夫各过各的?阿棠这脾气,说来倒有几分像太华长公主。
只是长公主毕竟身份在那里,对驸马不管不问,驸马也不敢过问长公主的事,阿棠却怎么好跟长公主比?
想得头痛,就不由微微抬头,轻轻揉捏了一下后颈,正看见门口处,知客僧人毕恭毕敬引着一位夫人进了会场。
她衣着不见繁复,首饰不见华贵,面上带着笑意,目光扫过之时却让人不禁肃然。
明明场中也多的是主持多年中馈,当家做主的夫人,与之相较,却还是少了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气韵。
宋章茹微微一惊,连忙提醒身旁还在思索的母亲:“定国公夫人来了。”
先前明家众人进来时只是略有骚动,现下定国公夫人缓步而来却是真正席卷全场,不知多少人起身向她致意。
定国公夫人环视四周,对众人含笑点头,一路走来正好趁这个机会光明正大把整个会场看了个遍——尤其往明夫人的方向多看了几眼。
那小姑娘没来?
第13章
丝毫不知还有人想要见自己一面的明棠正在专心爬山。
栖霞山台阶修得精致,明棠三人拾阶而上,一口气走到半山腰,毕竟也许久未进行过这样的运动,正觉小腿酸痛,瞧着不远处凉亭内无人,便进去歇脚。
走进去了,明棠才发现这里并不是无人,只是这小姑娘本就瘦小,又蹲在地上,被柱子和长椅挡得结结实实。
见她面前有个精致的篮子,里面盛放的杜鹃花挤挤挨挨十分喜人,明棠不禁低声问道:“你可是卖花的?为何不在山脚下卖呢?”
买花的一般是女子,这山上可少有女子会过来。且一个小姑娘独自在这里,也并不安全。
那小姑娘闻声抬头,看见明棠,呆了一呆,随后脸颊微微发红,有些激动道:“仙女姐姐好!山脚下是我娘和婶婶们在卖花,爹爹要进山,娘就让我带着花跟爹爹上来卖花,说要是卖出去了就是我的零花钱!”
“那你可曾卖出去一枝?”闻荷看了一眼,问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