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喘口气,将那包袱放在桌上,谨慎地后退两步,低声道:“回姨娘的话,外面的人都是明家的。少奶奶跟少爷和离了,明家来人搬少奶奶的嫁妆。这包袱是少奶奶家里人说,少奶奶东西带不走了,把它转赠给您的。”
她一口气说完,又有些不安地往后挪了半步,头深深低着,丝毫不敢抬起来。
只听见几声粗重的喘息,随后那个陪在姨娘身边最受信任的丫鬟小红短促惊叫了一声,然后是杂乱的脚步声,椅子被碰到的摩擦声。
再然后,有人在椅中坐了下来,长长喘了口气。
桃花听见雅姨娘喃喃道:“少奶奶……居然和离了……”
声音苦涩,像是接受了现实,却又不想相信。
这下她往后可该怎么过?
陈家会把她接进来,不就是因为少奶奶不能生,而她怀了孕。眼下不能生的少奶奶和离了,少爷又不可能一辈子不续弦,新的少奶奶总不可能也生不了。
雅云整日里思量的都是往后怎么教导孩子,怎么讨好少奶奶,好把孩子记到少奶奶名下,等孩子长大了,自己作为亲娘未必不能跟少奶奶分庭抗礼。
谁能想到明棠根本没有要跟她纠缠的意思,直接掀翻了桌子?这下好了,所有的筹码都摔得稀碎,眼下她肚子里可不是什么陈家的独苗,而是影响少爷续弦的庶孽!
雅云稍稍一想,就觉得肚子隐隐作痛,连忙平复了心绪,示意小红把那包袱打开。
极简陋的包袱皮里竟是一顶绣了百子千孙的床帐,绣工极精致,上面的孩童更是活灵活现,可怎么看,也就是顶普通的求子妇人用的帐子。新倒是挺新的,看起来没怎么挂过的模样。
雅云不解其意,挥手叫桃花过来:“这帐子可有什么讲究?”
桃花小步上前来,拧眉想了想:“少奶奶是从来不用这种帐子的…啊,记得听姐姐们说过,太太曾经送了顶这样的帐子给少奶奶,不过少奶奶不喜欢,少爷也帮着少奶奶,太太因为这个生了好几天的气。”
雅云目光闪动,立时吩咐两人把这帐子叠起来,带着去了正房。
陈太太正坐在窗边炕上,看着东小院的方向生闷气,见了雅云,也没什么好脸色,淡淡问:“有事?”
雅云上前,动作略显笨拙地行了礼,顺势在一旁的绣墩上坐下,秀眉拧起,显得十分不安:“太太,方才少奶奶命人送了这帐子给妾,妾本想挂起来,却蒙人提醒,这是太太赏给少奶奶的。妾不敢擅用,所以拿来呈还给您。”
小红顺势把帐子捧到陈太太眼前。
陈太太目光一凝,将那帐子接到手中,抚着上面精细的绣样,心中更多了几分对明棠的怨气。
她也是真心盼过儿媳妇能给自己生个大胖孙子的。这帐子可是花了她不少钱,还亲自放在送子观音像前供奉了四十九天。
婆婆都做到这份上了,谁知道她是一点都不领情。
见雅云身子笨拙,诚惶诚恐的模样,对雅云也多了几分怜惜:“这有什么敢不敢的?你现怀着我们陈家的孩子,这帐子给你用倒是正好,安心挂着吧,菩萨必能保佑你生个聪明的好孩子的。”
陈太太目光真挚,雅云心弦一松,小心奉承了陈太太一回,回屋后立马就张罗着把帐子换上了。
雅云早就不是信菩萨保佑的年纪了,倒是太太的话让她心里生出几分希望。
她能看得出,陈太太就是个盼孙子的寻常老太太,并没有那么多弯弯绕绕的心思。她毕竟是在太太院里住着,现下得了太太一句话,更是多了几分香火情,与其盼着菩萨保佑,不如盼着太太能保佑她的好。
念头闪过,雅云觉得嘴里有些发苦。
这帐子,可是少奶奶命人给她的……少奶奶不会连她现下是什么处境都想到了,故意把这帐子送到她面前,好帮她保住肚子里的孩子的吧?
还好这位厉害的少奶奶不屑于跟她斗,要不然以后哪有自己的活路?雅云看了看正房,打定主意,以后要更打叠起十二分的精神奉承陈太太。
*
嫁妆都是明棠提早就叫人整理好的,陈家又没人敢阻拦,自是顺顺利利地被抬回了明府。折柳闻荷许是想着反正带了那么多人去,除了明棠指明不要的那些,连家具都一样样给明棠抬了回来,收在府中库房里。
连入库带整理花了整整一天,终于把一切安顿好后,明棠猛然想到今天是府中固定的休息日,就把不用上课的侄女们请过来玩儿。
此时,安乐居里,明棠斜倚在软塌上,朝里面靠了靠,给几个侄女留出靠外面的一块空间。
闻荷笑着在那里铺了垫子,又捧了个匣子出来,轻轻放在那块垫子上,随后手腕轻轻一抖,只见一片华光闪耀倾泻而下,顿时吸引了几个女孩子的目光。
女孩子嘛,哪有不喜欢珍珠宝石这种亮晶晶的东西的,明棠从小到大,看着喜欢又没做成首饰的各种宝石积攒了满满一匣子,现下一次性通通倒出来,简直让人为之屏息。
明琬年纪大些,只是目露喜爱,明瑾明瑜两个已经靠在塌前,双手捧着脸颊,眼巴巴看着明棠。
被几个漂亮小姑娘看着,明棠心里轻飘飘的,满足地摸了摸双胞胎细软柔滑的头发,尤其玩了玩两人的双丫髻,闹得上面的银铃发出清脆的响声。
玩够了,明棠故意吊着胃口,声音拉得长长的:“想不想要姑姑给你们做首饰玩儿?”
双胞胎连连点头,明琬也不禁有些期待,就听明棠笑眯眯道:“姑姑可不是白给你们的,听说你们最近在学针线,阿琬学的多,就给姑姑做个荷包,阿瑾阿瑜就各给姑姑编个络子,到时候拿来跟姑姑换好不好?”
三人连连点头,明琬带着两个妹妹将各色宝石按颜色分开,明棠就顺势跟她们讲怎样辨别各色宝石的区别,以及怎样分辨宝石的好坏。
“姑姑要是永远在家里就好了。”明瑜忽然感叹。
家里的老师都不像姑姑一样,又好看又博学,还会带着她们玩儿。
明棠摸了摸她的小脸:“姑姑就是不打算走了呀,阿瑜以后下课了就来陪姑姑玩儿好不好?”
这话一出,明棠就见眼前多了三只啄米的小鸡,一个个都迫不及待点了头。
明棠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只恨一双眼睛不够用,更恨现在没有个手机之类的东西。
这要是能把这三只同步点头的样子录下来,该多有趣啊。
而且还能一物多用,现在留着当纪念,以后还能拿去当高清黑历史,到时候该多好玩儿。
正是笑声阵阵,安乐居外,一道颇有威严的嗓音响起:“你现下还笑得出来?”
声未消,人已至,整间屋子都仿佛随着这人的进入而亮了一瞬。一个衣着华贵,端庄大方的妇人踏着声音出现在明棠眼前,正是她长姐——明家嫡长女,刑部尚书兼武英殿大学士章尚书家的嫡长媳,明芍。
明芍素来威严,因与明棠年纪差得大,长姐如母在明棠这里素来不是一句空话。
她进门的功夫,明棠早已经从塌上端端正正坐起,见了明芍,起身行礼,一举一动莫不端庄优雅,端的是行云流水。
明芍点点头,示意身边人先带着几个小辈去玩儿,看了明棠一眼,有些恨铁不成钢:“你怎么和离也不跟我说一声?”
“这不是想着怕打扰姐姐吗?”
章家是江南世家,家教向来森严,尚书夫人更是不近人情,明棠想着姐姐毕竟与她的事关系不大,她和离后也是回明家,能不打扰自然是不打扰的好。
“你呀。”明芍点了点她额头,“你既要和离,就不要想着怕打扰我,不然我怎么知道的?你搬嫁妆那队伍浩浩荡荡的,陈家又不是铁板一块,现下消息稍灵通些的都知道你跟陈文耀和离了,外面说什么的都有,你可是出了大名了,你知道不知道?”
第11章
和离这事本朝还是头一例,京城人又向来喜欢看热闹,往年甚至听说有人为了看夫妻打架掉到河里的。明棠打定主意和离之前就已经想到了这个后果,此时被长姐提出来了,也不觉得意外。
“这不好吗?现在恐怕人人都知道我不好惹了。”
明芍看着她不以为意的样子就来气:“你可知道,有人说你当初低嫁本来就是因为有不足之处,眼下说是和离,其实就是被陈家给休了,不过是看在明家的份上,换了个体面些的说法而已。”
明棠攀上明芍肩膀,好奇道:“就只说了这些?没说我生性善妒,既不能生,又不愿意主动给陈文耀纳妾?”
“自然也是有的。”明芍十分无奈,“你若是早点跟我说了,起码我能帮你放点风声出去,怎么也不该让你一个人背了这偌大名声。那陈文耀私自养外室,本就是私德不谨,眼下倒好,你被千夫所指,他却清清白白一个人了。”
明棠自然知道长姐心疼她,朝她甜甜地笑了笑,问道:“那外面的人知不知道,陈文耀养的外室以良妾的身份进了门,还住在陈太太的正院,跟陈太太起居在一处?”
明芍一惊:“这倒是不曾听说。”旋即心中更怒,“那陈文耀主动说要给她良妾的身份?”
那就怪不得幼娘一定要和离了。
明棠摇摇头:“是我提的。”她朝明芍眨了眨眼,“不过,世间女子,哪个会‘主动’给外室提身份?长姐相信有这样的大度女子吗?”
明芍略一思索,唇角笑意就止不住地溢出来,点了点她额头:“真是个鬼机灵。”
既然外面有的是人不知道,她就好好地在相熟的几位夫人那里宣扬一番,她倒要看看,陈文耀家中又有寡母,又有怀了孕的良妾,日后能娶到什么样贤惠大度又得体的好媳妇!
至于那边会不会放出消息说是幼娘主动……
就像幼娘说的,谁会相信她会“主动”给个怀了孕的外室提身份?
这样一来,因无孕受陈家逼迫,又被迫同意妾室之事,明棠不堪受辱决意和离,总归也成了个说得过去的理由。虽然总不免有些长舌之人说明棠的不是,闲言碎语怕是要少上好些。
见明棠只是笑,明芍又有些爱怜,抚了抚她脸颊:“过几天就是浴佛节,姐姐带你去栖霞寺敬香,也好去去晦气。”
白费三年的功夫,发现丈夫竟是个蠢的,还要花功夫脱身,可不就是晦气!
“姐姐,我都二十出头了,不用你带着了~”明棠眨眨眼,“况且你们家老夫人那天肯定是要去的,你作为老大媳妇,真不陪在她身边?”
明芍虽然没说,但她是尚书家的嫡长媳,寻常不大出门,就在家中帮着处理家事、相夫教子,哪有听外面什么风声的功夫?明棠不用想就知道长姐怕是从她的几个妯娌那里听了些“不好的话。”
浴佛节这样章老夫人一定会去的场合,长媳不在身边,总归不大合适,若是有人说些什么,那就更不好了。
明芍说要带着她,本意也是怕她不自在,自己照应着总归好些。但转念一想,别说有母亲在,这事暂且还轮不着她,妹妹愿不愿意见人也是一回事,还不如就放她痛痛快快地去玩一场。
“那就罢了。不过你可别呆在家里不动弹,出去走走,心情也能好些。”
“知道啦——”
*
展眼就是浴佛节。
浴佛节是佛教再重要不过的节日,从不知多少年起,京都附近大大小小的寺庙都会在这一天用香浸水灌洗佛像,并烹煮糖水当作浴佛水送给路人。又因为僧人们念佛号时常常用豆子用来计数,略富裕些的寺庙还会把豆子煮熟分发给善男信女用来结缘。
王朝会断绝,皇位会换人来坐,但最兵荒马乱的时候,这些京都附近的寺庙也少有受到影响的,这习俗便世世代代地传下来。
现如今大夏风调雨顺,正是太平盛世,京都向来闲人最多,佛教又兴盛,因而浴佛节这天,天还没亮,京城往各大寺庙去的路上就陆陆续续有行人朝那边行去。
有专为了讨些浴佛水和佛豆好当个好意头的,有专挑了这一天去寺院布施的大户人家,还有挑着满满的小吃饮品专为了今天做笔大生意的。就算是什么目的也没有,现如今正是芳菲四月天,不冷不热的天气,处处生机勃发绿意盎然,寺庙更是几乎都在山明水秀,绿荫环抱之地,出来踏踏青、散散心也是好的。
抱着各种各样念头的人却有着差不多的目的地,乘车的、坐轿的、骑马的、步行的,远处地平线刚显出一道金黄耀眼的弧线,路上就已经是川流不息,竟有了几分堵车的迹象。
明棠因着也想好了今天要出来玩儿,亦是一大早就收拾停当。因不想应酬,只把头发从上至下编成发辫。本来稍显简陋,却因她编发时把一条穿着各色宝石的银链编在里面,更在额前垂了颗小小的蓝宝石额饰,就平白多了几分异族般的华贵。
她鲜少做这样打扮,在花厅跟明家女眷集合时,顿时就让众人觉得有几分被惊艳到。明瑾更是恨不得现把自己的双丫髻散开,也照着姑姑这样打扮一番。
几个小姑娘羡慕惊艳的目光让明棠颇为受用,有些臭美地朝三人眨了眨眼:“姑姑也很想你们跟我一样打扮的,可惜你们今天得去见见人,也只好让我一个人这样了。”
一众人笑闹一番,各自上了马车,一旁候着的车夫齐齐跳上车辕,轻轻扬鞭,四辆车子便整齐前行,不过片刻,拐出巷子,平稳地融入了一片车水马龙中。
明棠向来不大喜欢马车,因为就算路面再平整,车夫手艺再好,也总有几分颠簸。但再不喜欢,她也知道,自己是绝对不可能被允许骑马伴在马车身边的,也只好在车上铺了厚厚的垫子好减轻不适感。
薄薄的车厢木板挡不住外面沸反盈天的喧闹声,明棠听着听着就趴到了窗边,掀开帘子饶有兴致地看着外面的景象。
正估算着还有多长时间才能到,马车却是缓缓停下,最终竟完全不动了。
明棠不由疑惑,刚要着人去问。她向来用的那个车夫吉祥是一惯的机灵通透,已经翻身下了车辕,叮嘱在车边护持的侍卫看好马车,自己一溜烟顺着人群往前方窜去。
他动作极灵活,在人群中如一尾灵巧的活鱼,沿着再明显不过的停住不动的各种马车、驴车的地标,轻轻巧巧在拥挤人潮中拨出一条只有自己通行的小路,转眼就到了堵车开始的地方。
那里有辆瞧着有些旧的板车,一对父子正蹲在车轮边小声说着什么,在还带着寒意的清早流出了满头的大汗。
吉祥拱拱身边人的肩膀,笑着打听:“大哥,这是什么情况啊?”
那人身形高壮,一点被打扰的神色都没有,正是趁人多想凑热闹的京城特产——闲人。他嘿嘿一笑道:“喏,车子旧成那样还要拉那么重的石头,可不就把车压坏了,现在人又这么多,挪都不好挪的,大家也只好在这堵着了。”
说完,他有些幸灾乐祸道,“不知他堵在这一上午得耽搁多少大户人家的事,可别明天就被人找个借口下大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