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一出口,便觉陈文耀手上力道一紧,随即放松下来,放开她,坐到床边,眉头紧锁,在晃动的烛火中竟显得有股别样的压迫力:“是谁又在你耳边说了些什么?我说过了,你不用在意那些风言风语,若是母亲说了你什么,也不要与她争论,她年纪大了,总想着早日有个嫡孙而已,并没有要逼迫你的意思。我只有你一个,我们又年轻,孩子总会有的。”
说到此处,不由一滞,心中竟有些慌乱:他总不会运气这么差,接连娶了两个各方面都不错的妻子,却都子嗣上有碍吧?难道他命中注定就是没有嫡子的命格?难不成他真要把大哥儿记作嫡子养大?这孩子读书上的灵性可不行,真有天分的,这岁数应该就能看出来了。
这些思绪只在一瞬间,没等理清内心的想法,他立时安慰吴氏道:“若真是难以有孕也无妨,我求王爷指一位妇科圣手来为你调养身子。王妃多年没有生育,去年诞下嫡子,也是王爷寻了人为她调养的缘故。王妃都如此,若来照看你,自然也是药到病除。便是始终无法,大哥儿现如今在你身边养大,与你亲儿也是无异,日后自然会孝敬你如同我一般。”
不论如何,他十年内都不可能停妻另娶,岳父又是在军中,且有许多军中的人脉,他自然是要与妻子相敬如宾的。
再者说,毕竟已经有了大哥儿,虽有些人丁单薄,但也还说得过去,便是再过十年,他也才过而立之年不久,那时再想法子多生几个也来得及。
吴氏听他口口声声都是安慰,一副认定了必然是她身体有恙的口吻,还用那种怜悯的目光看着自己,压抑了许久的情绪顿时忍不住爆发,嗤笑一声:“夫君怎么就认定了不是你有问题呢?我今日可是得知了一件奇事——大哥儿虽然早产,生下来却如同足月的一般康健呢。倒也真是起了,你那姨娘整日里一副病歪歪的样子,早产生个孩子却没什么大事。”
陈文耀目光顿时凝住,先前的种种猜测奔向另一个方向,汇聚成了一个让他完全不可置信的结果,并本能为此感到愤怒,起身一步步逼近吴氏,目光一寸寸在她面上逡巡:“你可知道你在说什么?”
吴氏本能瑟缩了一下,随即更强硬地挺直了腰背,立时决定将一切说开,明日便直接收拾了东西回家去住。若是家里不愿接纳她——若是不愿,左右她手中还有嫁妆,住到自己的庄子上去也未尝不可。
打定主意后,顿觉一念天地宽,连情绪都变得稳定了:“我笑夫君不知道自己有问题,白白把别人的孩子养到了这么大,还一心总觉得是女人不行。要我说,你得谢谢你那位姨娘,要不是她给了你一顶现成的帽子戴,现在不知道要有多少人猜到是你不行呢!”
世间大部分男子被妻子当着面指责不行还指出他戴了绿帽子都会为此感到愤怒,陈文耀也不例外,他简直怒不可遏,瞬时捏住了吴氏的手腕,声音简直是从牙缝里逼出来的:“你再说清楚些!”
吴氏动了动手腕,为他的力道之大震惊一瞬,随即便开始挣扎,一边挣扎,一边咬牙道:“难不成你真的听不懂我的话?别不自欺欺人了。你仔细想一想,你那个好儿子长得和你有一处相似的地方么?你跟那姨娘睡了不过几次,她说有了你的孩子,你就从来没有过半分疑虑么?我自幼时到现在,从没有一个大夫说我有问题,偏偏嫁给你之后就哪里都不对了,要到处求医问药,你就这么理所当然地看着?”
陈文耀越发心乱如麻,眼中仿佛浮现出了长子的样貌,震惊地发现果真与自己并不相似。随后吴氏的话却是如云烟过眼,一丝一毫都没进入到他的耳中。
手中的人还在挣扎,陈文耀强自命令自己镇静下来,另一个念头便逐渐浮上心头:就算妻子发现了不对,与他说话的语气活似要再不与他一起生活的模样。他顿时松了力道,看着她瞬间抽回手腕往后退了几步,左右扭动着发红了的手腕。
于是沉声道:“夫人发现不对,为夫很是感激,待明日我便去寻名医诊断一番,若真是我身体有恙,我族中还有些亲眷,我们回头在族中过继一个孩子便好,没有孩子也无妨。若是夫人觉得担了名声委屈的话,为夫向你赔罪。”说着,深深一揖。
至于雅云,若雅云生的若果真不是他的孩子......他自然有法子让他们母子两个慢慢不着痕迹的消失。
吴氏看着他,却只觉得不寒而栗:方才还一副要吃了她的模样,转瞬就能变了一副面孔,这样低三下四地哄她。虽然夫妻一向和谐,她也不敢相信这个能对青梅竹马的明四毫无留恋的男人会对自己有什么情深似海的情意。
不是因为情意,那自然是有别的筹谋了。吴氏自认没有他脑子好用,只好暗自默念不可相信他,早些离开过自己的日子才好。
想着想着,脚下不由往后多退了几步。
察觉妻子并没有如他所想,顺着他的台阶下来的陈文耀却是立刻察觉。他本就是强自按捺住震惊和满腔怒火,一发现费心应对着的人没有按他预测的反应来,顿时便心生不耐,直起身,要强行再“劝”吴氏一次。
吴氏却是因他方才骤然动手的动作已经成了惊弓之鸟,一看见他靠近,立刻挥舞着手臂阻拦。
一个要往后退,一个要追上制住她,吴氏毕竟身体素质不错,陈文耀又是个书生,两人一时之间竟然僵持住,双方在屋中追逐片刻,不知是绊住了何处,陈文耀竟直直摔在了吴氏身上。她一时躲闪不及,被扑倒在地上,方才在床榻间的记忆涌回脑海,吴氏顿时心生厌恶,费劲挣脱了他的手,挣扎间膝盖重重顶在陈文耀那处,让他一时间痛得无法动弹。
吴氏一时呆住,随即立即起身,看着已经被这动静吸引起来的侍女们,深吸一口气,因是宵禁时分,无法出门,竟宁愿在侍女的房内歇了一晚,第二日天刚蒙蒙亮就带人回了娘家。
最忙的时刻,陈文耀偏请了病假在家休养,同僚们不禁颇有怨言。打听清楚裴世子已经定了半个月后的八月二十六日到京城,二十九日在午门献俘,便自觉清楚了原因——想来是他不愿意亲自给裴世子善后。
不免有人又提及他与明棠的那段公案,倒也觉得能够理解他的郁闷。与他和离了的妻子偏又嫁了个处处比他更有能耐的丈夫,现在一个立了大功回朝,一个却是在忙碌有关嘉奖对方的事宜,让人怎么不为之憋气?
因自觉明白了他不是生了病,而是心中郁结不想干了,往日里相处良好的同僚们竟没有一个上门看望病人的,倒让躺在床上休养着伤处,还在担心若是有人来探病时该怎么遮掩过去的陈文耀一头雾水的同时,长长松了口气。
定国公府里,明棠也得知了裴钺要回京的确切日子,不由大喜,等裴泽放了学过来,立刻跟裴泽商量:“那日我们早些起来,去城门迎接你叔叔,好不好?”
裴泽兴冲冲点头,提出另外的意见:“阿泽要骑马去!”
裴夫人却摇头道:“那天恐怕朝廷安排了人去接,未必能与阿钺说上话。”
明棠一愣,这才意识到裴钺是打了胜仗回来,不是出差回家似的,稍稍低落一瞬,随即又扬起笑脸:“那我们就去看看吧!就算有人迎接,总不至于封了路,连远远看一眼都不允许。”
裴夫人无奈,看着笑成一团的明棠和裴泽,笑意却止不住从眼睛里漫出来,到了裴钺回京那日清晨,亲自送两人到门口,目送这一大一小带着护卫和侍女,一行人骑着马往城门口去,心下颇为遗憾:
她若出现在城门口,阿钺不来拜见说不过去。若他来跟自己问安,又难免影响朝廷的程序。若非如此,她许久未骑马出门过了,还真有些想跟儿媳他们一起过去看看。
不说别的,这一对许久未见了的夫妻久别重逢会是什么反应,她可是好奇得很。也不知这个外人面前一向装得很像样的儿媳会不会难得失态?要知道,她今天穿的可是男装。
若是执手相看泪眼了,那场面可是会让人有点让人意外。
第106章
或许是因为两人出门的时间早, 到达十里长亭时,太阳刚刚完全跃出地平线,朝霞还没有完全褪去。
不远处的凉亭里有穿着青绿色官服的小官在里面歇息, 听见马蹄声, 有人抬头朝这边望过来。明棠今日骑得是通体雪白的照夜,身姿之骏美, 一望便知是难得的良驹, 身旁跟着的裴泽□□马匹虽然还是小马驹, 也能看出品相非凡, 那人不由更专注地看了一会儿。
半晌, 实在想不出来这张面孔在哪里见过,是哪家的子弟, 猜度着兴许是听说今日定国公世子回朝, 过来看热闹的, 便又不感兴趣地低下头。
明棠和裴泽寻了个离这群人不远不近的位置停下,裴泽兴奋地仰着头问明棠:“叔叔是快到了吗?”
他知道裴钺回京是有朝廷大事,会有官员来迎接, 又知道这种样式的衣服是官服, 不免做此猜测。
明棠点点头, 含蓄道:“你外祖父昨天使人来说过时辰,估摸着是快到了。”
为了确保能在合适的时间接到回朝的裴钺, 礼部也是派人往陕西方向接了不短的一段路的,两相确认了时间后又派人回京通报。
如若不然,不论是朝中众人在城门口等了半晌接不到人, 抑或是裴钺进京时迎接的人还没到位,都显得有些不够庄严正式。
路旁的柳树枝条依旧茂盛,有风吹过, 千万缕枝条齐齐拂动,擦过明棠身下的照夜,引得她尾巴甩了甩。
裴泽正在明棠身侧,照夜尾巴一甩动,立时打到了他的小腿上。裴泽伸手握住几缕马尾毛,佯作发怒:“照夜坏,回头给她剪个短马尾。”
明棠回眸一望,明白了怎么回事,不由大笑:“还好前几日你们闹着要给马辫辫子时没同意,不然今天你被甩一下可不是轻的。”
裴泽也想到了这茬,松开照夜,安抚似地捋了捋她的毛发,露出劫后余生般的表情:“好照夜,你等我走远点再甩尾巴。”照夜毫无所觉,在风中惬意地原地踏了两步,尾巴又甩了甩。
惹不起躲得起,裴泽轻轻拉动缰绳,慢慢操控着自己的“大猫”远离了她的娘亲,在另一株柳树下停下脚步,一副要跟明棠隔着一段安全距离再说话的样子。
又有风拂过,照夜的耳朵尖轻轻动了动,明棠也有所察觉似地朝西边望过去。
有阵阵马蹄声传来,随后一行人跃出地平线,尘土飞扬中一路向东而来,为首的那人身上穿着银亮的铠甲,在渐渐炽热起来的阳光中反射出耀眼的光芒,一经出现便夺去了所有人的心神。
明棠脑中骤然一片空白,一瞬不瞬地看着为首的那人,丝毫不愿把目光分给旁人,也就没留意到不远处凉亭中起身的官员们已经有人投来了疑惑的目光。
距离越来越近,裴钺的身形也越来越清晰,那张自战火中历练过一番后显得越发英挺的面孔映入每个此刻正在等待他的人瞳孔中,更兼那股仿佛排山倒海一般的气势简直扑面而来,走出凉亭准备好迎接的礼部官员们也不禁滞了一滞。
早知道会有人来迎接,裴钺自然也做好了准备。即将到达时,裴钺放慢了速度,不需要沟通,身后一行人也几乎同时勒了勒缰绳,到达凉亭时,刚刚好停步。
他正欲翻身下马,目光却自有主张地被不远处的几个人吸引,还没等看清楚明棠的面孔,笑意已经先从眼底透了出来。等再定睛看去,却见明棠身上穿得是他十几岁时做的衣裳,却是做了男装打扮。明棠衣着打扮完美无缺,行为举止又不露痕迹,这样看过去,活生生便是个斯文俊秀的公子哥儿。
倒是那衣裳,许是放的时间久了,颜色已经褪了些许,又算不上合身,按理说来应会显得有些许寒酸,穿在她身上却莫名有股斯文又安定的气息,仿佛她温柔地触摸了那些他度过的时光,裴钺心中一动,目光越发专注而炽热。
裴泽在明棠身侧,正欢快地招着手,明棠则与裴钺静静对视着,这一刻岁月静好,时光仿佛被无限延长,直到为首的礼部官员再次陷入疑惑,上前轻咳一声:“见过裴总兵。”
心中嘀咕道,平日里没听说裴世子有什么特别要好的朋友啊?能让裴世子在他们这群人面前失了态忘了正事的,怎么着也得算个相交莫逆吧?
裴钺这才回神,翻身下马,起落间盔甲碰撞,发出细小的金属相撞的声音。随着他的动作,身后一行人也纷纷落地,那整齐的举止和端凝的气势,让一群见惯了京城繁华的文官不由有些许瑟缩。
裴钺留意到了,头也不回,轻轻打了个手势,身后的军士们也未见有什么动作,那股气势却骤然散去不少。
迎接之人心弦松了松,这才正式进入流程,骈四俪六地表达着朝廷对裴钺回京的欢迎,对他立下功劳的赞赏,顺便确认战俘状况确实良好,足够活着参加朝廷的献俘仪式。
这位三王子也不愧是鞑靼人的将领,被锁在囚车中一路颠簸,瞧着居然状态还好,并不似他们想象中一般被折磨地形销骨立的模样,乱蓬蓬的头发中露出的那双眼睛依旧亮得惊人。
见有不认识的文官靠近,他嗤笑一声,在囚车中施施然伸了个懒腰,随即闭上双眸,往身后一靠,再无任何反应,倒看得那来确认俘虏状况的人一愣,随即怒火中烧,回去向上司复命。
那边不停有人与裴钺说着话,显然是他开始忙公务了,明棠远远看着,唇边不由带出笑意,回身跟裴泽招手:“走了阿泽,我们该回家了。”
裴泽还有些不情愿,见裴钺的确是没工夫与他们说话的模样,稍稍有些失望,却也乖乖点头,跟在明棠身后,一行人打马,趁京城来围观裴钺带着俘虏回城的人还没有聚集起来,一路小跑着从小路回了定国公府。
不远处有人打马离开,正在说话的众人当然能察觉到。
先前猜测裴钺跟等候之人关系匪浅的官员又打消了先前的念头:裴世子才到这儿这么短的时间,人就离开了,看来果然是来看个热闹就走的人,并不见得与裴世子认识,至于先前那对视,可能是他看错了。
裴钺却知道明棠的确只是想来先看他一眼,这一眼已经看到了,便不需要多留。想着明棠和裴泽回去后会跟母亲坐在一起说些什么话,他有些迫不及待了,真有心就这么把事情丢给裴城,自己先回家算了。
想着想着,他便不禁皱了皱眉。
他自己毫无所觉,正在滔滔不绝讲述流程的官员却是心里一突,随即止住话语,讪讪道:“裴世子记不住也无碍,总归也没什么难的,到时候各个流程都有礼官唱礼,今天下午让人带着您在举行仪式的地方走一遍熟悉一下地方就是了。”
裴钺点点头,表情再度缓和,却也没有人敢再多说什么。一行人沉默地进了城门,沉默地在街道两侧围观的群众中穿行过去,沉默地看着裴钺如何在没有大幅度动作的情况下躲过了每一个扔过来的香包。
他自觉心不在焉,也没什么展现军队风采的念头,却不知道他这样身着盔甲,打马从京城最宽阔的道路中央走过,又这样风轻云淡地躲过了一样样小物件儿,便是什么都不做,也足以让围观众人看入了神。
再加上他身后一行数十人都是骁勇之辈,还有些从未到过京城的,都打定主意要绷住那股气势,好在天子脚下好好露一回脸面。众人只见他们一个个面容坚毅,连马蹄声都重合在一处,不知不觉被这股整齐划一的声音所慑,竟渐渐鸦雀无声,沉默而又敬畏地目送着这一行人渐渐远去。
而如裴钺所想,明棠的确在跟裴夫人坐在一处说话——在被裴夫人仔仔细细盯了十几息后。
不知怎的,在她对面坐下后,明棠总觉得对方有些遗憾似的。
但裴夫人一向是情绪波动不明显,她不愿意表露出来的事,旁人想窥探也不容易,明棠便也就搁置下去,笑着说:“阿钺精神很好,行动也自如,看起来一切都好。就是眼下跟礼部恐怕还有很多事要做,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到家。”
“已经到了京城就不必急了,陛下总不会留他在宫里住一晚,最迟不过宵禁时候罢了。”听闻裴钺至少表面无事,也没什么明显的伤势,裴夫人心中便安定下来。
随后不着痕迹支走了明棠,悄悄问裴泽:“你婶娘跟叔叔见面时,两个人有没有哭?”
裴泽仔细回想,随即摇头:“没有。”
何止是哭,裴泽到现在都不明白为什么他们只是在那里看了一会儿,还没跟叔叔说上话就回来了,他可是攒了一大堆的话想跟叔叔说,难道婶娘没有?
但不论如何,久别重逢,裴泽心中总是高兴的。何况今天还难得全程骑马出入,他从进了家门、下了马的那一瞬间就开始回味了。
也不知道何时他才能到可以随意进出也不会被家里管束的年纪。
交接俘虏、面圣、去礼部排练......紧赶慢赶,裴钺总算在傍晚之前踏着夕阳到了家。
一家人都在裴夫人的静华堂里等待,听通报说人回来了,连裴夫人情绪激动之下都起身迎接。裴钺一步步进了正房,却是不等裴夫人上前就单膝跪地,惭愧道:“母亲,前番我并非故意用家书隐瞒消息,实在是担心你们在京中白白牵挂,劳损心神。”
见着完好无损的孩子,裴夫人哪里还能想得到孩子之前对她们的欺瞒,连连眨了几下眼睛,将裴钺扶起,又摸了摸他脸颊,仔细端详片刻,还没来得及说话,眼眶先有些红了:“平安就好。”
经历过一次锥心之痛,平安二字就是她对裴钺最深刻的期盼。
察觉自己情绪有些过于激动了,裴夫人偏过头深呼吸了片刻,竟是挥手把两人往外赶:“赶了这么多天路,路上定然也没好好洗漱过。身上这戎装竟然也没换掉,礼部接你的人连身衣裳都不给换的么?快回去换了衣裳,松泛一会儿,晚些过来一道用饭,我们那时候再好好说话。”
裴钺点头应了,两人便携手慢慢回了诚毅堂。
一去多半年,诚毅堂里变化不多,裴钺自也没有什么近乡情怯一类的情绪,径自进了内室,抬手一件件脱了身上的铠甲。
见明棠伸手欲接,他立时阻止:“你恐怕有些拿不动,若是想看,一会儿放在那儿你一件件慢慢看。”
明棠点点头,注视着裴钺一件件将之脱下,又将之放在一旁的软榻上。
净房里很快备好了水,侍女们出声提醒,裴钺于是径自进去,明棠则留在内室,仔细观摩着这套细看有许多磨损的铠甲。
光线已经有些昏暗,却还没到掌灯时分,阳光下银亮的甲片此刻便显露出几分肃穆与沉重。明棠禁不住伸手去触摸,指尖一凉的同时,想象着裴钺是如何身穿这身铠甲与敌人作战。这些磨损的地方会是在战场上留下的吗?
正出神,净房里传来裴钺有几分低沉的声音:“幼娘?可否过来一下。”
明棠便回神,慢步进了净房,却是因为没掌灯,这里窗户又狭小,便有些昏暗到不能视物的地步,裴钺唤她来掌灯。听见是这个,她转身去取了火折子,轻轻点亮烛架上的蜡烛,看着温暖的光线水一般填满了整间屋子,只在地面上投下长长的阴影。
裴钺正坐在浴桶中,赤.裸的上半身大半袒露着,自肩颈往下的肌肉线条越发紧致而明显。明棠随意一瞥,登时凝住视线,不等裴钺回神,已经站在他身后,指尖触上他肩胛——这处有一道深褐色的伤疤,是在裴钺离京前从未见过的。
这疤痕从他肩胛一直向斜下方延伸到脊柱附近,长度恐怕已经超过了一掌之数,不难想象当初伤口还未愈合时会是怎样触目惊心的场景。何况若是力道再大一些,万一伤到了脊椎骨......明棠单单是想了想,就不寒而栗,没等说话,眼泪已经掉了下来。
先是明棠细软的手指在拿那道疤痕上游走,随后片刻间裴钺便感觉有温热的液体一滴一滴落在背上,而后向下蜿蜒。裴钺便是不用猜测也知道,这是明棠落了泪,心中又是无奈又是一片酸软,转过身,声音都刻意放轻了:“幼娘别哭了,我这不是好好的吗?”
见明棠依旧执拗地看着他,裴钺只好详细道:“只是瞧着严重而已,当时是有人从我背后用刀自上而下劈过来,只是还没等碰到我,先被我反手用长枪抵挡了一下卸了力,那天又没有穿全幅披挂,故而才在我身上划出了痕迹。伤痕看着长,实际上浅得很,洒了伤药,裹了几天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