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我这记性不行,想不起来了,就是匆匆一瞥觉得在哪儿见过的。”
叶云岫嘟嘴皱眉地埋怨,想了想描述道,“反正就是他那张脸吧,大概就是不男不女、亦男亦女,很容易让人记住。要不你等我明日再好好看看。”
谢让因她这形容词忍俊不禁,笑了半天问道:“貌若好女?”
“对,”叶云岫品着这个词,笑道,“差不多就是这个意思,他若是穿上裙子打扮成女子,应当也挺好看的。”
“那你明日多盯着他一些。你这么一说我也有点印象,我与景王世子说话时,帐下几个侍卫身量长相都十分出众,似乎是刻意挑选出来的,其中似乎是有一个长相阴柔俊美之人,可惜我当时不曾多留意。”
谢让道,“这景王世子的行事做派我也听说过一些,景王妻妾成群,光儿子就一二十个,此人是嫡非长,能稳坐世子之位就绝不简单,这种人大都狂妄,他若真弄个假世子出来,自己必定不甘心就在幕后,很可能就躲在侍卫里冷眼观察我们。”
“反正就是大家一起演戏呗。”叶云岫笑嘻嘻道,“反正在咱们地盘上,我看他能怎样。”
与此同时,馆驿之中。
白袍银冠的“景王世子”躬身立在一旁,面容阴柔的侍卫坐在桌边品着茶蹙眉沉思。
“世子爷,您看此人,可是那玉峰寨真正的首领?”见座上之人沉吟不语,假世子真侍卫说道,“属下觉得此人面上虽然温润有礼,言谈举止之间却霸气浑然,敢下决断,应当是久居上位之人。”
“此人是个人物,却未必就是那玉峰寨真正的首领。”景王世子缓声道,“咱们那么多探子得来的消息总不可能是假,玉峰寨攻占柳河、击溃匈奴、斩杀庞用降服翼王大军,几次三番,为首之人都是一个年轻女将。大约正因为她是个年轻女子,才一直不曾真身露面。他们玉峰寨又不是头一回推个傀儡出来,若来人不是真正的首领,本世子跟他个傀儡谈什么。”
“可终究不过一介女子,也兴许那女子为将,此人为主?”侍卫试探说道。
“这般乱世,武力说话,今日来的这人你几番试探,我也暗中观察了,不像是习武之人。”景王世子嘲讽一笑道,“玉峰寨山匪起家,他一个书生如何服众,以德服人么?他们玉峰寨故弄玄虚,一直不曾公开首领的身份来历,恐怕正因为她是个女子。所以那女子才是关键。”
另一名心腹属下道:“那玉峰寨女将,近日几次在固川县出现,率兵剿匪十分凶残,我们的探子冒险靠近亲眼见过了,二十岁左右,容貌极美,使一把弯刀,射箭也十分了得,年龄、相貌、兵器都对得上。这女将昨日下午还在固川县城露过面。”
“嗯,继续打探。”景王世子道,“若她返回陵州,速来报我。”
为首的侍卫说道:“世子爷,您还记得两年前,您途经柳河遇刺那次吗,那地方恰好就在玉峰岭附近。当日我们清理善后,其中有两具杀手的尸体身首分离,一刀致命,那般杀人的法子属下们极少用,当时问了一下,竟没弄清是谁出的手。”
景王世子颔首,示意他继续。
“当日那附近属下们仔细善后了的,不曾发现过闲杂人等。”为首的侍卫迟疑道,“当日您似乎提过,是有一个哑女为您包扎伤口,之后我们寻遍了周边村镇,也不曾找到那女子,您说会不会……”
“不会。”景王世子眸光微顿,缓声说道,“你们又不曾见过,不必乱猜。当日那女子顶多十四五岁,柔弱不堪,都快吓呆了,年龄也对不上,就算跟玉峰寨有什么关联,也不可能就是那玉峰寨女将。”
侍卫首领不敢再置喙此事,只是躬身道:“总之我们身在陵州,明晚的宴饮,世子爷千万小心。”
景王世子漠然道:“无妨,如今强敌环伺,我们共同的敌人是翼王,他玉峰寨又不蠢,纵然不能结盟,也绝不会主动与我为敌。”
…………
次日的宴饮安排在府衙前院的一间正厅,给足了排场,陈同升亲自张罗,从上午一直忙到太阳西落。傍晚时分,景王世子只带着十几名贴身侍卫如约而至。
谢让和叶云岫商量过后,叶云岫继续隐身,谢让则亲自迎出门去。
那景王世子今日依旧一身白色锦衣,纤尘不染,换了一顶白玉冠。谢让今日却恰巧黑衣、银冠,夜色中温润而又矜冷,两人一路谈笑风生,携手进来,分了宾主坐下,一道道时令佳肴、陵州名菜便流水般地端了上来。
陈同升办事老道,不光给足了景王世子排面,谢让是主人,陈同升自己和徐三泰在下方作陪,还安排了歌舞。十几名少女歌舞两场之后,酒过三巡,又安排了城中最负盛名的青楼花魁清辞姑娘抚琴助兴。
花魁一身白衣纱裙,怀抱琵琶半遮面,袅袅婷婷走了出来,一出场便不禁令人惊艳。素手纤纤,琴音一响,宛如清露鸣泉,四座皆静。
谢让温润的脸上噙着笑容,微闭双目,长指在桌案上轻轻打着节拍,似乎已经沉醉在美妙的琴音中了。他眸光移过去,见那景王世子面上含笑,像在聆听欣赏,显然也是被吸引了。
谢让心中一笑,贵为景王世子,哪能是没见过美人的。方才场上花魁一亮相,这位直勾勾放光的眼神骗不了人,虽说很快回神,借着喝茶的动作掩饰了过去,可反而更显得破绽。座上这位只怕假货无疑了。
而下方侍立一旁的侍卫之中,叶云岫描述的那位长相阴柔、亦男亦女的侍卫,对花魁却不曾多看两眼,反倒往座上这个假世子瞥了一眼,眸光中隐隐不悦,看来这位才应当是正主。
“世子请。”谢让端起酒杯向假世子示意,噙笑问道,“世子听着清辞姑娘这琴艺如何?”
“甚好。”假世子矜持颔首。
言多必失,这厮大概深谙此理,既然没有评价琴技的本事,那就少说为妙,还能装个深沉。
谢让笑道:“难得世子欣赏,可惜这清辞姑娘自己就是绿倚阁的主人,色艺双绝,且卖艺不卖身,平日也只结交一些文人雅士,若是寻常的府中美人,我便做主赠与世子就是。”
“啊哈,不必,不必。”假世子忙笑道,“谢侯对她这般溢美之词,必然也是喜欢的,可不敢叫谢侯割爱。”
谢让便举起酒杯,两人相视一笑打了个哈哈,共饮一杯。谢让坐在上首视线方便,眼角余光留意着那假侍卫,果然见他眉头微皱,脸色一闪而过的不好。
厅堂低垂的帐幔后边,叶云岫脑子里积年尘封的记性终于冲破了蜘蛛网。
从她这个角度看过去,能方便地看到那人的正脸,大约两年前,那个在玉峰岭下,山林之中,被一群黑衣人追杀的倒霉蛋。
叶云岫心中懊恼,他当时一身白衣都是血,脸比衣裳还白,进气少出气多就要死了似的,这会儿一身泯然众人的侍卫打扮,难怪她想不起来。
要不是这张脸实在比较有特点,她早该忘到瓜哇国去了。
她两根手指把帐幔撩开一点缝隙,指着厅中叫周元明:“瞧见没,就那个,你去试试他。”
周元明兴奋不已:“好,我去会会他。”
叶云岫瞪了他一眼:“不许莽撞,没叫你去杀人,估计你也杀不了他。他们这么光喝酒怪无趣的,你去舞剑助个兴,邀请那侍卫一起舞。”
第81章 歃血为盟
酒宴正酣,花魁一曲抚完,假世子收到眼色起身去了净房,几名侍卫连忙跟着伺候。
谢让含笑瞧着那“侍卫”跟在假世子身后出去,嘴角不禁越发好心情地勾起,瞧见个美人就失态,这假世子一不小心,只怕要挨骂了。
于是他也起身离座,装作要去净房,转过帐幔去了后头。
“你快过来,我想起这人是谁了。”叶云岫一把拉住他说道,“两年前,我刚学骑马那会儿,你还记不记得被黑衣人追杀的那个白衣人?”
谢让动作一顿:“就是他?”
“嗯。”叶云岫道,“你不是说他非富即贵,身份绝不寻常吗,我觉得他可能才是真世子。”
“就是他!”谢让笃定道。
叶云岫点头认同,抱怨道:“为什么你就能记得,我都忘了这件事了。”
“我记得有什么用,我又不认得他,你这不是想起来了吗。”谢让笑道,“真够巧的,这可有意思了。”
“玩这种把戏,戳穿他!”叶云岫道。
“行,你安排。”
谢让笑着一拍她的肩膀,转身想走,叶云岫拉住他,不解问道,“你干什么去?”
谢让:“你先等会儿,我真得去净房,我这一晚上就光喝茶喝酒了。”
叶云岫:“……”
嫌弃。
稍后谢让回来,叶云岫撇嘴看着他,担心道:“你不会喝醉吧,你就不能弄点儿凉水装装?”
“你傻呀,我跟他喝的是一个壶里的酒。”
这种场面,不在一个壶里对方还得敢喝呢,谁知道下没下毒。
谢让啧了一声道:“这假货酒量可真不错,我已经变着法子把酒吐掉了。”他给她看了一下衣袖里湿漉漉的帕子,又叫人换了一块新的,笑道,“你可心里有数,万一我喝醉了,你赶紧想法子救场。”
叶云岫:“你自己搞定,我可不管,万一他认出我来。”
谢让眼神睇着她调侃:“你好歹是他的救命恩人,恐怕能认出来。”
两人躲在后头的小隔断里刚说了几句,亲卫来报景王世子回来了,谢让立刻转过后堂进去。
酒宴继续,花魁的琴音重又响起。这时周元明仗剑走到堂中,抱拳道:“这般只听琴有些无趣,属下愿为世子和侯爷舞剑助兴。”
“好!”谢让拍手赞同,想了想说道,“我记得去年在柳河时世子赠了我一把宝剑,快去拿来,今日我与世子一见如故,惺惺相惜,就让周统领用这把剑舞。”
很快有人抱着匣子把剑送来,周元明拔剑在手,赞了一句:“好剑!”
他随手挽了个剑花,目光在堂上扫了一眼,笑道:“只我一个人舞却也没意思,不如……”他一手持剑目光扫了一圈落在那侍卫身上,笑道,“这位兄台,可有兴致跟我一起舞剑助兴?”
旁边几个侍卫脸色顿变,连假世子脸色也没端住,旁边另一名侍卫立刻说道:“我来跟你一起。”
周元明哪里肯,扬声笑道:“那就罢了,我见这位兄台腰间挂着佩剑,莫非只是个装饰?”
这话挑衅的意味十足了,旁边的侍卫还想开口,那侍卫已经冷哼一声道:“舞剑又有什么意思,既然你找上我了,可有胆量比剑?”
“比就比。”周元明道。
谢让心中一笑,叶云岫果然很会使坏。试想贵为景王世子,尤其又是个秉性狂傲之人,怎可能做这样舞剑助兴娱乐人的事情,跟那堂上的花魁舞姬又有什么两样。在场的身份可都比他低。
于是谢让看着假世子哈哈一笑道:“世子您看,难得尽兴,要不就让他们比试一下?元明,点到为止,不可伤了和气。”
“是。”周元明持剑一抱拳,“请。”
那假侍卫冷冷抬手示意他先请,周元明也不再谦让,手中雪亮的宝剑挽了个剑花,忽然直奔对方劈刺而去。那侍卫闪身抬手一格,周元明撤剑回招,长剑如蛇直取对方前胸,那侍卫脚步微动,出剑迅疾,当当几声两人对了两招,周元明还没来及躲闪,对方的宝剑已经抵到了他咽喉三寸。
周元明脸色一黑,在场其他山寨的人也纷纷都脸色不好了。输的这么快,对方一个侍卫,他们这边还是个统领,这也太丢脸了。并且对方这侍卫剑法确实够强,要说周元明虽然年纪轻,身手也不差了,竟然一照面就输了。
山寨的脸面要紧,徐三泰立刻就打算上场。
大家心里都有数,寨主神功盖世,可这种场合,寨主是什么身份,对方区区一个侍卫,若还要等寨主亲自出手,打赢了也是掉面子,反倒还高抬对方了。再说还要他们这群废物做什么。
周元明只得抱拳认输,咬牙退了下去。那侍卫冷声一笑,傲然问道:“可还有谁想来试试?早就听说玉峰寨厉害,总不成今日叫我失望。”
山寨众人哪受得了这般蔑视挑衅,一个个气得不行,徐三泰摁着腰刀起身道:“大言不惭,我来讨教你几招。”
“徐千户,退下,不可造次。”谢让开口道。
啪,啪,啪,谢让噙着笑起身离座,一边拍着手走到场中,一边口中笑道:“尔等有眼不识泰山,就不用比了,你们如何能是他的对手。”谢让走到近前,放低了姿态躬身一揖,含笑道,“久闻景王世子文武双全,剑法高超,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山寨众人一时惊讶摸不着头脑,景王府的侍卫们却纷纷脸色大变。场上静了一静,连花魁的琴声也停住了。
真正的景王世子脸色僵了僵,很快恢复如常,蹙眉问道:“谢侯好眼力,我倒好奇,你是如何识破的?”
“世子勿怪,也就是刚刚猜到的。”谢让依旧恭谨笑道,“世子龙章凤姿,哪是寻常人能比的。”
他挥手示意花魁舞姬都退下,抬手做了个请的手势。
座上那位假世子这才恍然回过神来,面色灰败,慌忙爬起来退了下去。谢让命人重新换上酒菜,抬手请景王世子入座。
他心中忍不住想叹气,娘的,喝这半天喝完一个假货,还得陪真的再喝,你说他这都什么命。
帐幔后头叶云岫满意地嗤笑一声,这景王世子使的激将法,目标恐怕就是她了,想激她露面。可惜她没那么容易上当。
不过这厮剑法当真不错,然而刚戳穿他的身份,这般场合他已经落了下风,不宜再踩一脚,有机会再教训他。
接下来应当就没什么好玩的了,叶云岫放下帐幔,自顾自扬长而去,走出后堂门口招手叫来一个亲卫,吩咐道:“你们大当家今晚要是喝醉了,就送他到书房去睡。”
喝那么多酒,臭烘烘她屋里才不要呢。
厅堂中一列列丫鬟换上酒菜,推杯换盏重新开席。这一番变故看得在场的山寨众人一愣一愣的,才反应过来怎么回事,不禁暗暗惊讶,原来那世子竟是个假的,这侍卫才是真的,还好大当家棋高一着识破了。
景王世子却也是个人物,被当场戳穿了身份,最初的尴尬恼怒之后很快调整过来,坦然地在上首落了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