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凤宁顿住,哭得打嗝,一抽一抽地说道:“我那时,明明不该让你去的,你一个弱女子……若是你真出了什么事,即便哥哥被救回来,也要埋怨死我,他一辈子都不会心安的。”
叶云岫:“那怎么办,我不去,等着他们把你哥杀了?”
她没觉得有什么好纠结的。总归人有亲疏,哥哥才是亲的,生死关头,如果非得牺牲一个人的话,试问谁家的妹妹会牺牲亲哥救嫂子呢。
也只有谢让那个傻瓜,瞒着她自己跑上山去了。结果呢,让人给揍了吧?鼻青脸肿还是好的,要是丢了性命呢?
叶云岫看着谢凤宁擦眼泪,索性劝道:“你别哭了,那个山大王已经被我砍了。”
谢凤宁怎么可能相信,只当她说狠话哄她玩呢,刚才谢让只说两人都平安无事,也没提这个茬儿,他要跟外祖父说话,就叫她带着叶云岫先回房休息。
谢凤宁哪里休息得住,可叶云岫是真想睡觉了,这会儿早过了她平日睡觉的时辰了,并且谢让还特意交代了,明日需要早起。
“二嫂,你跟二哥,你们是怎么逃出来的?”谢凤宁说,“祖母他们回来以后,支支吾吾也不肯说清楚,我还以为你们……”
眼见谢凤宁一抽一抽又要哭,叶云岫眼疾手快往她嘴里塞了一颗蜜饯,笑道:“不是跟你说了吗,那个坏人被我砍了。你尝尝这个蜜饯,我今天在陵州城买的,很好吃的。”
“……”谢凤宁嘴里含着那么大一颗蜜饯,吃也不是,吐也不是,眼泪汪汪的俏脸上表情不禁有些滑稽,顿了顿破涕为笑道,“不管了,反正你们都平平安安的,这就行了。”
说了她又不信。叶云岫见她总算不哭了,便不再管她,简单洗漱后赶紧爬上床睡觉。
第27章 整顿山寨
五更天的时候,叶云岫便被叫醒,困得两只眼皮打架,迷迷瞪瞪穿衣洗漱,被谢让拉着离开了周家,不远走出镇外跟张顺、宋二子会和。
晨光熹微,一行四人赶早上山,去了谢氏墓园。木屋依旧是几天前他们离开时的模样,屋后菜地里的青菜青翠碧绿,虽然几日没浇水了,长得却也很好。这次他们一走,这片菜园怕是就要荒废了,还叫人有点怪心疼的。
谢让和叶云岫把重要的东西收拾一下,叶云岫念叨的五只大鸡和三十多只小鸡装进笼子,全都带上,便从另一条山路下去,一路沿着山路往玉峰岭的方向返回。
一行人速度并不快,张顺和宋二子的马背上还驮着行李和鸡笼,便索性悠然自在地走路。这两个尾巴倒也知趣,山路行人稀少,两位大王小夫妻说话聊天的,两人便也不跟得太紧,不远不近地缀在后面。
谢让和叶云岫共骑一匹马,这一趟下来,谢让渐渐也习惯了一些,关键是叶云岫毫不忸怩,全然一副天真无邪的样子。她本来也没有多少古人那些个“男女大防”之类的意识,再说骑个马罢了,丝毫都没有不自在,就是该如何如何,坦然得很。
这会儿小姑娘就坦然骑在马上,身体随着马儿走动晃晃悠悠,自顾自吃她的糕饼。
她饿了。天没亮就动身,便只在外祖父家喝了几口热汤,几人都还没正经吃早饭呢。
两人相处的时日一久,小姑娘便开始原形毕露了,贪吃贪睡,吃是第一要紧,尤其爱吃零嘴。之前多少还矜持些,从他们去了山上墓园,整日他们二人相处之后,谢让便渐渐发现了这一点,她总是在正餐之后又去找东西吃,起初谢让还担心她没吃饱。
渐渐才不得不承认,小姑娘不是没吃饱,似乎就只是喜欢吃零嘴罢了。
“别吃了,糕饼吃多了肚子不舒服。”谢让道,“我记得前边几里有个村庄,村头有家小酒肆,我们去正经吃个早饭。”
叶云岫想说她吃糕饼不会肚子不舒服,话到嘴边却问道:“那儿有香油果子吗?”
“不知道。”谢让看了看天色说,“便是有,香油果子也只早饭时候做,等我们去了人家可能也不卖了。”
叶云岫不禁失望,她太喜欢昨天的香油果子蘸豆浆了。
“你昨晚跟外祖父说什么了?”叶云岫问。
“都说了。”谢让垂眸看她,笑道,“这会子凤宁大概就能相信你砍了山大王、是你救了我了。”
难怪外祖父一早多打量了她好几眼呢。叶云岫不以为意,想象一下凤宁吃惊的样子,肯定怪有趣的。
“我还以为外祖父得知我留在山寨自甘落草为寇,会有些失望。”谢让摇头一笑道,“谁知外祖父却赞同了我。外祖父说我以前只想着独善其身,然而人在乱世,便如雨打浮萍,哪里是你想要独善其身就能行的。想来也是,你我选了这一步,无非是为了自保和混口饭吃。”
外祖父以前大约总嫌他少年老成,过于看破看淡了,却未免缺了些少年意气。
“凤宁总留在外祖父家里,也不是长久之计,再说外祖父年事已高,元明和凤宁毕竟年岁小,如今我若不在跟前,总是不叫人放心。眼下走一步算一步,我慢慢再想办法安置他们吧。”
所以他一心向往的“游历天下”,其实哪有那么潇洒,便能了无牵挂地一走了之。这也是他眼下留在山寨的原因之一。
大男儿为人一世,总要背负起他的责任吧。
小姑娘继续吃她的糕饼,也不知有没有认真听,谢让心中感慨,便把她当做一个极好的倾听对象,同她说起昨晚跟外祖父的谈话。
“对了,外祖父给我取了字。”谢让笑道,“允之,取自《尚书尧典》‘允恭克让’。”他抬起手掌,另一只拿着马鞭的手写给她看。
“允恭克让,”叶云岫问,“是什么意思?”
“诚实、恭敬而又能谦让。”
诚实恭敬而又能谦让……叶云岫在口中嘀咕一遍,不是太喜欢这个含义。
末世也好,乱世也罢,生存才是第一位的,人都活不下去了,还讲那么多高尚的美德有什么用。
不过这是他外祖父给他取的,在叶云岫看来无非是一个“别名”而已,古人么,总是有些迂的,她便没有过多评价。
“你以后便可以叫我的字了。”谢让垂眸看她,笑道,“不许再叫谢让,允之,来,叫一下试试?”
“允之。”叶云岫从善如流。
谢让十分满意,然而一转脸,叶云岫吃完手中的红豆饼,拍拍手问道:“谢让,前边还有多远到你说的酒肆啊?”
“……”谢让。
谢让指责的眼神乜着她,小姑娘毫不在意,笑嘻嘻道:“可是我饿了,都怪你说糕饼吃多了肚子不舒服,我现在想喝热水。”
“前边就快到了。”谢让认命地策马加快速度。
酒肆却不卖早饭,他们到了时,酒肆才刚开张,只卖酒和一些简单的饭食小菜。谢让便要了热汤面,几人吃了一顿说不准是早饭还是中饭的饭,继续赶路。
申时末回到了山寨,俞虎见到他们回来,似乎松了口气,这厮大概真是怕刚上任的寨主和大当家跑了吧。
叶云岫嚷嚷着要把鸡带回来,却不能指望她养的,考虑到大当家在聚义厅养鸡似乎有点滑稽,谢让便交给了给他们做饭的刘四嫂来养。他嘱咐刘四嫂,寨主爱吃荷包蛋,煎或者煮都行,煎得嫩一些,每日早饭要给她做上一两个。
刘四嫂刚把大小一群鸡们带回去,乔五就羞答答托了刘四嫂来问,大当家能不能下一道命令,不许偷别人家的鸡和菜。乔五说,他也想养两只鸡来着,留着下蛋给新生的小女儿吃。
谢让诧异,养鸡的事也要他来管?
刘四嫂说:“大当家您不知道,山寨也曾有人养过鸡的,养不住,不用几天便被人偷去吃了,连朱老六家带来的一条狗都被人偷去后山烤了吃了,种菜也是一样,菜苗子刚长出来就有人拔。你便是明知道谁偷的也无非骂一顿街,还能怎样,这么多人,别说我们山寨,便是在村里,哪村还能没有几个偷鸡摸狗的。”
见谢让脸色复杂,刘四嫂赶忙补上一句:“大当家您放心,我把鸡笼拿回去的时候就四处说过了,这是寨主的鸡,包管没人敢偷的。”
“山寨里哪来的鸡?”谢让问。
“央人在山下买的,其实也可能偷来的。”刘四嫂道。
谢让想了想说道:“那你先送一只母鸡给乔五吧。”
总不能等着乔五自己下山去偷,况且他刚下了不允许私自下山的禁令。
谢让琢磨着,山上养鸡种菜其实都很方便,有的是地方,散养的鸡自己寻食吃也不用浪费粮食。所以趁着现在时节,改日不如叫人下山购买一批小雏鸡,分给山寨里的妇人养,同时也鼓励发动男子去开荒种地。
不然六七百张嘴,总不能都等着他这个大当家下山去剪径打劫吧。
山寨缺这少那,可好歹有这么一处地方能收留他们,日子苦但总归可以活命。那么多流民拖家带口的来了,若是不留在山寨,他们即便不成为饿殍,大约也只有沦为乞丐、或者卖身为奴这两条路可走了。
所以既然答应做这个大当家,如今也是他和叶云岫的栖身之处,他总得给山寨想个生计。
晚饭刘四嫂送来的是麦仁粥和薄饼,一碟放了豆子和咸肉炒的青菜,一碟凉拌枸杞头。枸杞头应当是山上采的野菜了,看得出山寨确实物资不丰,尤其在谢让的禁令之下,这几日都没人下山。不过那碟凉拌枸杞头清爽可口,味道别致,叶云岫倒是很喜欢吃。
趁着山寨众人对“新大王”还不太熟悉,谢让不动声色做了些调整。他开始改用“谢允之”的名字示人,并且有心隐藏了叶云岫的本名,告诫山寨众人在提到叶云岫时,只称“寨主”就好,不必在任何地方提到她的名姓。
以此来模糊隐藏两人的身份。
女子的名字原本也不为人知,众人只知道她姓叶,如此一来,叶云岫的名字便越发无人提及了,只是背地里山寨依旧有很多人叫她“女大王”。
然后就是趁着春末夏初时节正当时,他得赶紧考虑山寨的生计了。
谢让先是叫人下山采买了一批鸡苗,没直接分发,而是采取“赊销”的方式,山寨出银子买的,把这些鸡苗赊给山寨的妇人们养,等到年底冬腊月小鸡下蛋了再收账,每只鸡苗采买价格是五文钱,折合两个半鸡蛋,谢让给它翻了一番,年底山寨要收取五个鸡蛋。
一听说不要现钱,山寨的妇人们便十分踊跃了,一个个恨不得多养几只,但是因为采买的数量毕竟有限,同时也担心有人贪多养不好,谢让便规定每户最多只能赊二十只雏鸡,不论公母,不论养死养活,年底都得给山寨结账。
就这还是拦不住山寨众人养鸡的热情,不光妇人们,就连光棍的汉子也有不少跑来赊的,反正山上地方大,那么大的山岭,草籽小虫足够养活这些鸡了。
大当家下了命令不许偷盗,捉到在山寨内偷盗要惩罚的,这就不怕嘴馋的偷鸡贼了。只要小心照管,别让黄鼠狼偷了,养鸡就是赚蛋。
甚至还有妇人提出想养猪,这一条谢让否决了,农家养猪虽说可以喂野菜,却也要喂些剩饭饲料的,不然猪不肯长。他们山寨如今最缺的就是粮食,人都快吃不饱了。
六七百口人,大部分还都是青壮年男人,不能下山抢劫,山寨里连偷鸡偷菜也明令禁止了,所谓无事生非,那就得给他们找事做,别让他们闲着。
谢让看着满山破烂流丢的窝棚,大手一挥,闲散人员全部组织起来,建房子。身强体壮的上山采石、伐木,体弱的也能割茅草、打泥浆。
正好砍伐了树木开荒种地。瓜菜半年粮,先把小菜园种起来,山坡空地也都种上南瓜,老南瓜耐储存,灾荒年能救命的。春种的庄稼是来不及了,夏粮作物却不晚,能种则种。
总之靠山吃山,活人不能等着饿死吧?
他一条条的“政令”发下去,短短几天,整个山寨都忙碌起来了。
唯独王大魁原本的那些个心腹、刺头让他犯了难。山寨需要整顿清理,可眼下这些人看着倒也乖觉,并不敢在他和叶云岫眼皮子底下做出什么举动。留着是个隐患,可若是不问青红皂白赶下山去,又担心这些人背刺山寨,也容易在山寨之中造成恐慌。谢让心有防范,便只能暂时先盯着。
谢让一早起来就去聚义厅,山寨的头目们都来碰个头,禀报一下各自当日手头的事务,有事也好及时请示。这是谢让这几年管理田产便养成的习惯了,田庄每日的人手、活计、畜力物料等等,都必须一早上工前安排到位,大家也好各自去忙,农时墒情不等人。
也不知他这一走,谢家那边的田地谁来管,春茬作物种下去没有,这不光谢家的事,帮工佃农们也要吃饭的……谢让摇头自嘲地一哂,不想了,已经不是他能操心的事了。
小头目们纷纷散去,俞虎跟在谢让身后出来,谢让在聚义厅前停住脚,眺望着巍巍青山,装作不经意地问道:“山寨可有人会做木匠活的?”
“有有有,大当家您放心,山寨也有几个会木匠的,盖房子打大梁、打门窗这些活儿有人干,咱们用不着再去山下请木匠。”
那是自然,他原本就是明知故问。谢让笑道:“你去帮我看看,还能不能抽出人手,帮我打一张床榻。”
“您要打床?”俞虎看着谢让问,“大当家是有亲友要上山来投奔吗?”
“那倒不是,”谢让笑道,“也不着急,我不过是想打一张卧榻放在外间,主要是晚间我喜欢看些闲书,有时也要写写算算,做一些山寨的事务,歪在榻上方便,我娘子睡得早,便不想去里屋打扰她休息。”
“哦,那倒是。”俞虎连连点头,诚心夸赞,“大当家真是体贴。”
还真不是他体贴。谢让心中讪笑,面上却一派温和说道:“所以也不着急,你帮我记着就行,先尽着他们盖房子的活儿。”
俞虎竟是个实诚的,赶忙说道:“那不行,盖房子又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咱们山寨这么多人,要把房子都盖起来,只怕零零碎碎要忙个小半年呢,我这就去挑个人给您做。只不过山寨有的就是几个乡间的土木匠,太精细的活儿只怕做不来。”
“我就做一张卧榻,用不着精细,结实能用就成。”谢让落实了他的床,话题一转笑道,“你是山寨老资历了,又是二当家,许多事我也只能依赖你。你私下跟我说说,眼前我这样大刀阔斧,改了不少规矩,又不许他们私自下山,众兄弟怕是早有意见了吧?”
俞虎面色纠结,顿了顿说道:“有自然是有,尤其早前跟着王大魁下山做事的那些人,他们以前经常下山,抢到了就吃香喝辣,做的是无本生意,如今被约束在山寨,私底下自然不那么乐意。”
“是不是说我初来乍到,忘了咱们山匪本分,不务正业?”谢让忍笑道。
“可不是么。”俞虎摸摸鼻子也笑了。
甚至他们背地里还说呢,大当家果然就是个百无一用的读书人,整这些东西能行,却没有胆量敢下山干他一票。若不是畏惧于女大王的凶残,这些刀口舔血的山匪只怕早就躁动起来了。
“我知道他们很想下山‘做生意’,可就咱们这一帮人,会拳脚的都没有几个,只靠人多和一身蛮力,能做什么大生意?”谢让语气略顿,正色道,“只想着不劳而获,但凡遇上个硬茬子,也不怕先把自己的小命交代了。”
俞虎忙说道:“对。大当家您不用理他们,除了那些光想做无本生意的,还有那些个懒汉老油子,其实大部分人还是很拥护感激您的。旁的不说,咱们又不缺人手,只是没人调度管理,如今先把房子盖起来,种菜种粮,起码日子能将就过下去。您可不知道,去年寒冬腊月那会儿,连赶着雨雪严寒,窝棚里冻死过人的。”
谢让点点头,问道:“平日常跟着下山‘做生意’的,大致有多少人?”
“常下山的也就两百来人。山寨里青壮年男子,统共也就三百来个人吧。”俞虎说,“大都是凑人头的,以前王大魁经常带下山的,能拼能打的主力,其实也就几十号人,至于他心腹的也就那几个人,如今周围兄弟们都盯着呢。”
谢让点头,拍拍俞虎的肩膀笑道:“你去帮我告诉兄弟们,我不是不做‘生意’,我是不屑于做那种针头线脑的‘小生意’,就他们以前那样,今儿偷个鸡、明儿抢只羊的,有的还去骚扰良家妇女,霍霍的也大都是周边的普通百姓,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附近村子的百姓都恨透咱们了,结果还不是饥一顿饱一顿的,吃了今天不管明天,能长久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