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看这扶着她下车的妇人头上戴回纹金扁方,身穿绫缎窄袄、长裙与青色褙子,看起来十分体面,心知这大抵是外祖母家的内管事了。
因此轻声问道:“不知妈妈如何称呼?”
王善保家的笑道:“去南边儿接姑娘的王管事就是我家夫君, 姑娘若愿意,叫我一声王妈妈也就是了。”
“我是伺候大太太, 也就是您大舅母的。她为人是极和气的,姑娘见了就知道了。”
黛玉点了点头, 叫了一声王妈妈,又道了一声好, 这才带着乳母王嬷嬷与雪雁、青雀两个丫鬟登上了荣国府准备安排的暖轿。
贾璋见黛玉上轿,走过去朗声道:“表妹且去拜访老太太,我先去外院书房给父亲请安回话。”
黛玉听了,摸了摸自己的青玉小羊,善解人意地道:“表哥且去,想来大舅舅也是极思念表哥的。”
贾璋笑道:“祖母思念妹妹多时,常往扬州寄信,妹妹这一来,祖母总算是解了自己的‘相思’之苦了。”
“我一会儿也会去给祖母请安。”
黛玉心知,他这是在告诉自己,外祖母是很期盼她的到来的,所以不用担心。
而且过一会子,他们这两个熟人就又见面了。
但表哥他这个玩笑,却真真儿有些贫嘴婆舌……
若是雪雁听了黛玉这话,一定会说姑娘你落了“讨人嫌”三个字。
然后被黛玉恼羞成怒地罚去抄字磨墨……
贾璋和黛玉说完话后,才转身坐上了抬舆。
荣国府里外五进,占地极广,贾璋有时候从外面回来,身上懒怠不愿意步行,便会坐一坐抬舆。
他本人却是不爱坐轿子的,只觉得憋闷。
这一点倒是像极了父亲贾赦,贾赦他也打小儿不爱坐轿子,贾璋的这副檀木抬舆就是贾赦小时候用过的。
林之孝今儿备了这抬舆,大抵是考虑到他舟车劳顿的情况。
贾璋确实有些疲累,因此也没拒绝林之孝的好意,登上抬舆坐定后,林之孝安排的十来个衣帽周全的小厮便分成两拨跑了过来。
一拨抬他的抬舆,另一拨去抬黛玉的暖轿。
门子打开了东侧门,小厮们稳稳当当地把抬舆和暖轿抬进了荣国府。
时移事异,王夫人自然也失去了让下人把林姑娘从西角门抬进来的机会。
一来,贾璋平日里出入都走东侧门。
总不能去了扬州一趟,他就从主子变成了管事小厮,要从西角门进府吧?
二来,因为贾璋也在,此次来接贾璋与黛玉的人都是邢夫人派出来的。
邢夫人从未和贾敏相处过,反倒是每年过节时收过林家的节礼。
她本人对姑爷家的姑娘并无恶感,自然也没什么搞小动作的想法。
而在原本时间线里,王夫人让黛玉从西角门进府,确实就像癞蛤蟆落脚面上一样,是个不咬人却恶心人的招数。
黛玉虽是年幼的小辈,可她终归是林如海这个加封了兰台寺大夫的巡盐御史的嫡长女。
她来外祖母家做客,又不是跑来打秋风要饭的穷亲戚,如何就要从西角门进府了。
分明是王夫人不安好心,从一开始就想要荣国府的下仆看轻小姑的女儿……
而黛玉她坐在车里,如何知道自己是从哪个门进来的?
就算知道,她一个七岁的小姑娘又能怎样?
难道要刚来外祖母家就挑三拣四吗?
言归正传,因为有了贾璋的存在,那等恶心人的事也没有发生。
在贾璋走进贾赦的书房里给他磕头请安时,黛玉的暖轿也到了二门。
小厮们已经离开了,跟在轿子后面的王善保家的也带着几个婆子过来打轿帘,扶黛玉下轿。
黛玉下车后,跟着王善保家的一同进了垂花门,走过抄手游廊,绕过穿堂里摆着的紫檀架子大理石插屏,越过插屏后的小小三间厅,这才到了一处极大的院子。
这座院子面阔五间,所有房间都雕梁画栋,两边有穿山游廊厢房,屋子还外挂着鹦鹉、画眉等鸟雀,叽叽喳喳,好不热闹[1]。
屋外台阶上坐着几个灵巧的小丫鬟,一见她们来了,都笑着迎上来:“给表姑娘请安,刚才老太太还念呢,可巧就来了。”
又有几个小丫鬟抢着打帘子对内禀告道:“老太太,林姑娘到了!”
黛玉被王善保家的并其他丫鬟簇拥走进房里,便见一位鬓发如银、慈眉善目的老封君迎上来。
黛玉心知这位老封君便是她的外祖母,正要跪下拜见,就被贾母一把搂入怀中,“心肝儿肉”地叫着大哭起来。
当下屋内侍立之人见此情形,无不涕泣。黛玉闻此悲声,也止不住地哭了起来。
屋内众人连忙上前解劝了一番,贾母与黛玉才渐渐止了哭声。
黛玉擦干眼泪对贾母行礼,贾母心疼地把她拉了起来,让她坐在自己身边,为她介绍道:“这是你大舅母,这是你二舅母,这是你先珠大哥的媳妇珠大嫂子,这是你琏二哥的媳妇琏二嫂子。”
黛玉起身一一拜见众位长辈,只见那个刚刚接她的王妈妈已经站到了大舅母身后。琏二嫂子坐在大舅母下首,杏眼桃腮,头戴了一排白玉小簪,是个难得的美人。
二舅母穿着秋香色衣裳,神态慈悲,像个菩萨。珠大嫂子坐在她下首,打扮的十分素净,神态端素,嘴边挂着浅浅的微笑,却望不到眼底。
待黛玉拜见完各位长辈后,贾母心疼地摩挲着黛玉的后背,又对鸳鸯道:“请姑娘们来,今儿家里来了远客,几位姑娘不必上学去了。”
鸳鸯忙答应了,点了两个小丫鬟吩咐她们去请三位姑娘。
没过多久,黛玉便见到三个嬷嬷并一群丫鬟簇拥着三个姊妹进来。
第一个肌肤微丰,合中身材,腮凝新荔,鼻腻鹅脂,温柔沉默,观之可亲。
第二个削肩细腰,长挑身材,鸭蛋脸面,俊眼修眉,顾盼神飞,文彩精华,见之忘俗。
第三个身量未足,形容尚小。三人钗环裙袄,皆是一样的妆饰[2]。
黛玉忙起身迎过去见礼,迎春几个也一一回礼。
迎春心想,这位传说中的表妹又斯文又貌美,就是不知她好不好相处……
探春却在心底微微叹了口气。
看模样,老太太是极其喜欢这位林表姐的,可太太她又……
贾母与邢、王二夫人又问了黛玉,贾敏是怎么请医服药的,路上辛苦不辛苦,这几年在家里读了什么书,吃过什么药,黛玉一一答了。
别人听了,不过是当做故事罢了。贾母却是真心难过,听着黛玉提到贾敏生前的音容笑貌,眼里又涌出泪水来。
她搂着黛玉道:“我这些儿女,所疼者独有你母亲,今日一旦先舍我去了,连面也不能一见,今见了你,我怎不伤心?”
众人又劝了一通,这才好了。
情绪平复下来后,贾母又问王善保家的:“玉姐儿的行李可搬进来了?带了几个人过来?”
王善保家的站出来回道:“林姑娘的行李已经搬进荣庆堂了,姑娘带了乳母和贴身丫鬟,另有四个粗使的婆子,已经去收拾姑娘从南边带来的行李了。”
给黛玉多带了两个人,自然也是林家管家与王善保打听消息后带来的连锁反应。
青雀是个会拳脚的,原是武官之后,自幼就舞刀弄枪的。
后来她家里人犯了事,才被发卖,被贾敏买了来,对贾敏很是忠心。
有她陪着,林如海也能更放心些。
在贾母问到随侍黛玉的人后,王嬷嬷和青雀、雪雁几个上前对贾母行礼。
贾母一一问了话,赏了她们装了金锞子的荷包,又把自己身边一个叫鹦哥儿的丫鬟给黛玉使唤。
王夫人看见老太太给了黛玉一个极出挑的丫头,心里不畅意,突然当着众人的面对史湘霓道:“琏儿媳妇,你可记得给你林妹妹做衣裳?你林妹妹她带着孝,衣服要准备素色的,可别混忘了。还有月例银子,也比着探春丫头她们的例分发……”
贾母听着这话就觉得不畅意,玉姐儿又不是来打秋风的,还差贾家的两身衣裳穿吗?
还用一副恩赏的语气说着什么比照探春她们的例给黛玉发月例!
她虽然同样喜爱自己的孙女,也不能昧着良心说她敏儿与林如海的独生女不如贾家的几个庶女尊贵……
王氏她是忘了元春在闺中的时候,每个月有多少月例钱吗?
还有一件事情,贾母都懒得说王氏。
家里几个小姑娘渐渐大了,王氏却不提给迎春他们涨月例的事情。
一个月就给姑娘们发二两银子,但几个小姑娘却开始梳妆打扮了,还有些弹琴下棋画画的爱好,这点子私房钱哪里够花呢?
王氏她自己每月领着十多两的月例,又有嫁妆,又有田产,又能从公中捞油水,从来都不缺钱。
几个小姑娘却是什么都没有的。
赵姨娘或能给探春贴补点,却也有限,她的钱大部分还是要留给环哥儿的。
迎春那边儿,却是璋哥儿在贴补,每月都会给她兑回来两吊钱让她打赏下人。
因此才能把府里的月例都留下自己花用,这才将将攒下点儿私房。
若非她在发现这件事情后,就给每个小姑娘又添了二两的脂粉钱,这笑话就快传到宁府去了。
毕竟惜春也渐渐大了。
再过了一两年,惜春也要用脂粉了。到时候钱不凑手回宁府找蓉哥儿这个侄子要钱,那才是天大的笑话呢!
所以贾母在听到王夫人的话后,直接道:“这月例却不用湘霓丫头划拨,玉儿直接来我这里领就是了。我不是把鹦哥给玉儿了吗,就让她来我这里找鸳鸯拿钱。”
又笑着对黛玉道:“玉儿也不用替我省钱,你爹爹去年送我的琉璃屏风,一扇就价值千金,把它当了,都够你花到头发白成我这样的老太太了。”
史湘霓也笑着站起来回王夫人的话:“二太太,衣裳早就裁剪好了。料子都是素净颜色,花样绣了梨花和玉簪,式样也精巧,余份也留出来了。林妹妹试了若不合身,直接叫绣娘去改就是。”
黛玉听了,又起身对湘霓道谢。
史湘霓此人最爱俊俏之人,此时见到黛玉这样出挑的姑娘,又如何不爱她呢?连忙扶起她,又道日后若有什么事,只管来找她云云。
黛玉自是对此感激不尽。
王夫人被贾母一噎,也没有说话的心思了。
倒是邢夫人,因为还没见到贾璋,心里思念,忍不住问黛玉贾璋在扬州可好。
“表哥一切都好,在扬州时帮了父亲好大的忙,父亲还说过,他恨不得自己也有表哥这样能干的儿子呢。”
黛玉见贾母、邢夫人和琏二嫂子都爱听,便继续讲起了贾璋的事情:“从苏州回来后,表哥就在家里读书,偶尔会出门拜访一些名家。表哥他还长高了,年前从京里带过去的春衣都短了一截儿穿不了了,又做了新衣裳。只是表哥格外思念外祖母和舅舅舅母,也很挂念二嫂膝下的侄儿……”
贾母几人听着,都说璋哥儿这是愈发进益了,邢夫人还掉了眼泪。
王夫人却在心里撇了撇嘴角,表哥,真是好亲密的称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