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张泰维不觉得实学一派会与其他的派系有什么不同的地方。
如果因为这次打击一蹶不振的话,那就更妙了。
不过以张泰维对贾璋的了解,这小子心性上佳,大概不会这么没用……
至于为竞争失利一事出气,不过是捎带脚的搭头而已。
成与不成,都不被张泰维放在心里。
只是他没有想到的是,在他面前才干优长的沈锦居然会那般小肚鸡肠。
更让他想不到的事情是,玉熙宫后殿讲经值庐里居然还藏着监视日讲官的绣衣使者。
而沈锦的所作所为,都经过他们手中之笔,呈递到了绍治帝面前……
却说贾璋在玉熙宫前静待经筵开始,没等多久,就看见他的熟人黄宏出来宣召他进殿。
贾璋步入玉熙宫正殿后,只见内阁众位阁老、翰林院众位学士、礼部众位郎中按照官位高低、科名大小、资历深厚分列殿内左右。
这些人中间,有人神色严肃,有人神色轻松,种种情态,不一而足,暂不赘述。
贾璋隐蔽看了他们一眼,心想现在陛下还没来,自己要不要过去跟师祖、师父他们打个招呼呢?
他心里是想去的,但又怕旁人非议。
师祖是元辅,他赶在辩经前跑去跟杨宗祯亲亲热热地说话,难免会有借首辅之势威逼他人的嫌疑。
就在贾璋纠结这个问题时,杨宗祯突然对他招手,让他过去说话。
贾璋不用纠结刚才的问题了。
他言笑晏晏地走到杨宗祯身边,恭恭敬敬地给杨宗祯与叶士高,还有其他官长行礼问好。
众人全都笑着应了他的问好。
就算他们中间有人不喜欢贾璋,现在也不得不对贾璋露出个笑模样来。
杨宗祯还杵在这儿呢!
他们不看僧面,也得看佛面啊!
若连这点儿人情世故都不懂,他们就不用继续做官了!
在贾璋与其他人见礼完毕后,杨宗祯和叶士高拍了拍贾璋的肩膀,又殷殷勉励了他好些话。
其中看重之情、舐犊之意,有眼皆明,不言而喻。
张泰维心里冷哼了一声,面上却看不出来什么情绪来。
养气功夫还是好的。
贾璋应了杨宗祯和叶士高的勉励后,才告辞离开,前往讲席处列座。
就在贾璋落座后,邵参也到了。
与贾璋一样,邵参也是先与众位官长同僚见礼后,才来讲席这边列座的。
贾璋见邵参来了,又站起来与他互相见礼。
在这之后,心思各异、观点相悖的两人才言笑晏晏地共同列座,静待御驾的到来。
少时,玉熙宫正殿御座左边垂下的帘幕被人掀了起来。
执宫灯罗伞孔雀扇的内宦鱼贯而出、在前引路,最后走出来的人才是绍治帝与内相陆英。
贾璋抬眼望去,只见绍治帝今天身穿云锦十二章常服,头戴翼善冠,陆英穿着皇帝赏赐下来的华美飞鱼服,看起来很是威严整肃。
与众人一起跪下向绍治帝行礼的贾璋心里想,这对天家主仆的衣饰,倒是与平日的装扮并没有什么不同之处。
所以,这是不是意味着,陛下他老人家貌似并不是很看重这场经筵?
想到这里,贾璋整个人都松弛起来了。
如果陛下对辩经结果不在意的话,那辩经的输赢也就无所谓了。
就在贾璋思索这件事时,邵参已经开始给绍治帝讲经了。
他乃邵雍后人,因为家学渊源,他自幼详熟义理,讲经时旁征博引、说理明白,众人听了,都心称极妙。
贾璋听了一会儿,也深觉邵参讲说精彩,举例恰当,确是思孟一派的大儒种子,没有辱没他先祖邵雍的光彩。
而在邵参讲完《中庸》后,就轮到贾璋出列讲说《大学》了。
他不过二十出头,在这间正殿里是最年轻的一个,但却能站在皇帝当面,顶着内阁阁员的视线侃侃而谈、妙语连珠,却又用词谨慎,说理详实。
他的遣词造句,竟然谨慎到让张泰维他们这些人找不出半点错处来。
至于故意找茬为难贾璋,这种事更是做不得。
杨宗祯和叶士高刚才都没为难邵参,现在张泰维又怎能撕破颜面,故意找贾璋的茬呢?
正因如此,讲经这个环节才风平浪静地过去了。
他们两个讲经时,绍治帝听得也很认真,他甚至还吩咐陆英取了轮值翰林速记的笔录过来给她看。
而在两人讲经之后,辩经环节才正式开始。
绍治帝从签筒里面抽出了一根玉签。
玉签上的内容,就是贾璋和邵参今天辩经的主题。
他掣出玉签后瞥了一眼,只见玉签上面写着《孟子·梁惠王上》里面的一句话。
——仲尼之徒,无道桓文之事者。
他把玉签交给礼官,让礼官宣布今天辩经的主题。
而在礼官宣布辩经的主题后,众人连忙看向邵参和贾璋。
这两人一个是思孟学派的正统,最是推崇仁心善性;一个是实学一派的青年翘楚,最是讲究经世学问,本就观点相悖,绝非同道之人。
如今又碰上了这么一个议题,这两人不辩驳得对方败退,是不可能主动收场的了。
毕竟,这句“仲尼之徒,无道桓文之事者”,正是孟子批驳事功之学,贬低齐桓晋文的话语啊!
第195章 内圣外王思孟忆荀,侃侃而谈大胜得归
《宋史》中曾记载过:“河南程颢, 初侍其父识雍,议论终日,退而叹曰:‘尧夫内圣外王之学也’。”[1]
程颢口中的尧夫, 就是邵参的先祖,宋朝大儒邵雍先生。
而他口中的内圣外王, 指的是内有圣人之德、外施王者之政的政治理想。
在儒家创始人孔丘那里, 内圣与外王是统一的。
内圣就是“仁”, 外王就是“礼”,所谓内圣外王,就是既要做到修德修己, 又要做到治世安民。
对孔子来说, 内圣与外王并不是割裂的, 更没有轻重本末之分。
而在孔子之后,孟轲坚持“内圣”的仁学, 荀况坚持“外王”的礼学, 内圣之仁学与外王之礼学这才分裂成两派。
而这两派的根本区别, 就是到底以内圣为本,还是以外王为本。
邵雍是思孟学派的代表人物,他所推崇的内圣外王之学,核心理念就是内圣是本、外王是末。
在他看来,若人人都有圣人之德, 王者之政就会自然也就会实现了。
而亚圣孟子的这句“仲尼之徒,无道桓文之事者”, 正是孟子贬低桓文功绩、批驳荀况事功的话语。
同时,这也是思孟学派证明内圣为本、内圣启外王这一理念的重要论据之一。
所以, 在礼官宣布今天辩经的主题后,众人才会立即观察起贾璋和邵参的表情来。
而贾璋与邵参瞬间严肃起来的表情, 也佐证了这些旁观臣僚的猜测。
他们两个,最终必将针锋相对。
而且这简直再正常不过了。
毕竟邵参乃邵雍之后,是思孟学派的正统学儒。
贾璋所在的实学一派,更是继承了事功学派的道统。
面对这句涉及学派核心理论的辩题,他们两个怎能不全力以赴?
毕竟,这世上没人愿意成为动摇道统根基的罪魁祸首……
在礼官宣布议题后,原朴宣布辩经正式开始。
刚刚抽签抽到黑色棋子的邵参率先发言。
他手持笏板向贾璋施礼,在这之后,他开口道:“孟子说仲尼的弟子,没有讲论桓文之事的,这并不是说管子无德,而是说仁德大于事功。”
“贾侍读刚刚讲的经书就是《大学》,又讲了许多由《大学》衍生出来的治国之论。但在我看来,这些治国之论只是皮毛而已,绝非治世安民的核心要义。”
“《大学》中记载过:‘致知在格物,物格而后知至,知至而后意诚,意诚而后心正,心正而后身修,身修而后家齐,家齐而后国治,国治而后天下平’。”
“在我看来,格、致、诚、正等修养心性之法才是一切的根本。至于修、齐、治、平等事,不过修养心性道德后自然产生的结果罢了。”
“不知贾侍读是否赞同我的观点?”
旁观经筵的大臣们听到邵参的发问后,只觉邵参的言辞着实是尖锐犀利。
不过几句话,就直切贾璋这个实学后进的要害。
要知道,《大学》正是思孟学派推崇的经典。
贾璋主动给陛下讲说《大学》,岂不是代表着他赞成思孟学派以心性道德为先的道理?
但贾璋给绍治帝讲说《大学》,也是一件很正常的事。
贾璋最近著述刊印的经学作品就是《大学衍义增补》,眼下正是对《大学》详熟的时候。
这种时候,他不讲《大学》,难道还要讲说别的经书吗?
所以,他们也不能说贾璋没有先见之明。
毕竟在讲经前,又有谁能未卜先知,提前猜到绍治帝会抽中这句“仲尼之徒,无道桓文之事者”呢?
这些旁观臣僚都为贾璋捏了把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