幼弟正用长筷敲碗,一脸不耐:“我都快饿死了,慕雪柔怎的还不来。”
“……”
慕雪柔朝天翻个白眼,故意感叹,“我若是有个妹妹便好了,一定生得顶顶漂亮,性子也柔和,不会像某些人一样。”
闻言,双亲竟忘了劝和,眸光黯了黯。
她坐直了身,狐疑道:“怎么,我难不成还真有个妹妹?”
“你的确有过一个妹妹。”
慕夫人眼眶泛红,却用轻松的语气说道,“快十四年了,雪音若还在,也长成碧玉年华的大姑娘了。”
得到确切答案,慕雪柔仍是惊得张启了唇,嗓子眼儿发涩,半晌无声。
陆二郎代为问起:“娘,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十六年前,多地出现天灾,或是干旱或是洪涝,涌出不少难民。
身为隋扬首富,慕夫人又生来心善,想为新诞的小女儿积攒些功德,便收容不少外乡人做工。
她并非愚钝之人,即便收容,也仅是留他们在外院做工。如此便不会影响家中安宁,亦不拖累铺子运转。
只终究低估了人性中的恶。
……
相安无事的两年过去,慕夫人渐也放松警惕。
犹记得,那是一个阴雨连绵的季节,她身子弱,受寒之后卧床不起,孩子便交由奶娘照拂。
恶人不知如何钻了空子,也不知究竟有几人,竟在夜里搜刮了偏房的金银首饰,还顺手抱走了两岁的雪音。
慕夫人悲痛万分,也自责万分,始终觉得是自己所谓的善念害了女儿。若非还有个天真无邪的雪柔,怕是捱不到冬日。
后来,调养许久,雪靖出生了,思念与愧疚转移至他的身上,慕夫人才渐渐恢复活气。
也因于此,慕老爷发现长女翻找出印着脚印的纸张,生怕勾起妻子的伤心事,再度一蹶不振,才会失了理智,对慕雪柔大发雷霆。
“爹,娘……”慕雪柔含着哭腔。
“是爹的错,当年爹不该凶你。”
慕老爷眼神软了软,温和道,“雪音比你小三岁,刚出生时,又不会说话,你却每日都去瞧。我们都奇了,你一个调皮捣蛋的小家伙,竟能守着妹妹安分地坐上几个时辰……”
“后来呢,你们可有去寻她。”
慕夫人点头:“然而太多外乡人,或许带回老家,或许转手卖了,寻起来无异于大海捞针。”
“那胎记呢?” 慕雪柔追问。
“胎记。”慕夫人思忖几息,“她后颈有颗红色小痣,但也算不得是胎记。”
慕雪柔在桌下捏捏陆二郎的手,默契地没有提起宋吟,预备亲自确认过后再做打算,免得令双亲空欢喜一场。
却不知,此时,宋吟得了新户牒,正收拾行囊要离开隋扬。
宋吟往饭菜中加了少许蒙汗药,放倒两个丫鬟后,知她们略识一些字,将卖身契并着银票垫在碗下。
并留有一封信,大意是她们可前去销了奴籍,用余钱过活,顺道思量将来的营生。不论做什么,总归比为奴为婢来得强。
另,若有自称十六郎的人来寻,可将此信交予他,不交也可。
准备妥当,宋吟扮作病恹恹的瘦弱少年,寻一镖师往东行去。她并未做详细打算,权当散心,遇上美景走走停停,体验各地的风土人情。
约莫过了几日,途径名唤汴州的城镇,据说因文人辈出,十里一私塾。如此一来,识字看书的人只多不少,宋吟当即决定留下,好好发展她的话本事业。
“王大哥,我想起来了。”宋吟嗦一口面,假模假样地抹抹泪,“这是我儿时的味道。”
她在镖师面前,是——
受养父养母一家虐待,但因容貌出众,得邻家富商幺女看中,遂资助一笔银两,千里寻亲的未来赘婿。
闻言,满脸络腮胡的王壮实“砰”地拍桌,恶声恶气道:“小伙子,你确定吗。”
王壮实虽长了一身唬人的大块头,实则性子不差,且没有半点心眼。只嗓门儿着实高了些,回回都能吓到宋吟。
她哆嗦着将面塞入口中,细嚼慢咽,方答道:“确定确定,不过您不必退我押镖费。这寻起亲来要个一年半载,我得先租个地儿落脚,但您看啊,我这细胳膊细腿,指不定他们要坐地起价。不如您演我兄长,帮我租了宅子再走?”
“好说。”
宋吟花了半日时间,挑了一临近府衙的屋舍,租金不低,胜在无人敢闹事,僻静又安全。
她特地买上几筐算不得名贵的水果,在镖师的陪同下,逐个走访邻居。一来熟悉街坊性情,二来么,狐假虎威,让人误以为她与兄长同住。
如此忙活许久,终于尘埃落定。
夜里,宋吟躺在硌骨头的木板床上,鼻间萦绕着粗粝衾被散发出的原始气味,第一次有了名为自由的实感。
不敢想象,她竟当真与过去切割得干净,还将赵桢奚利用完便丢弃了。
“宋吟,恭喜你。”
她轻声地对自己说。
除去卫辞雕刻的玉佩,她没有带走任何东西,劫后余生的喜悦劲儿过去,失落也涌上心头。
也许,再也遇不到一个看似冷淡却从未舍得对她说重话的少年。
宋吟愤然翻身,将自己裹成蚕蛹,暗骂卫辞生得过分貌美,竟害她过去了半月还未能洒脱放下。
可恶可恶!
“嘶——”
宋吟掐指算算,“此时,他应当回京了吧。”
大案了结,太子岳丈得以沉冤昭雪,也保全了东宫与皇室的脸面。
卫辞乃是戎西一行的功臣,甫一入京,被圣上唤去宫中。他难得外放地笑了笑,露出一口白牙,跪请恩典,道是要将府中小妾抬为正妻。
圣上自是发了好大一通脾气,茶杯都摔碎两个,然这浑小子眼皮也不眨,脊背挺拔,满身的反骨。
赵桢容硬着头皮上前,充当和事佬:“父皇,您看着让尘长大,还不知道他什么脾气?总归是旁人家的儿子,由他去罢,您还是多操心操心七弟,听闻他宫里又收了三位姬妾,或是操心操心十八,为何还未选中驸马……”
“别念了。”
大令朝皇帝赵措,气急败坏地冲儿子吼道,“念得我心口直抽抽地疼。”
卫辞仍旧跪着,眼带笑意,一副不值钱的模样。
赵措实在不忍直视,又骂他几句,终于唤来内侍起草圣旨:“叫什么名儿来着。”
“宋吟,笑吟青翠的吟。”
得了赐婚,他嘴角几乎要咧至耳下,恭恭敬敬地磕头谢恩,快步离开御书房。因着归心似箭,并未注意五十米开外,神色仓惶的裕王。
卫辞快马加鞭回了府,未见到原该在阶前等候他的宋吟。
一定是还在贪睡。
他不甚在意地笑了笑,越过屈膝行礼的众人,径直回了院中,边走边扬声唤道:“吟吟,我回来了。”
语气是难以掩饰的喜悦。
管家看着卫辞长大,何曾见过他这般欢欣,一时脸色白了又白,不知该如何开口,只得亦步亦趋地跟着,用手势示意苍术与南壹追上。
卫辞扫一眼房中,与离京前并无二致,处处是熟悉的痕迹,唯独不见熟悉的人。
他敛了笑意,僵硬地扭过头,语气平淡:“吟吟呢,可是去了铺子里。”
“小夫人她,她……”
管家双腿一软往后跌去,被石竹提着后领方稳住身形,嗓音发颤:“主子,您请节哀。”
“轰——”
世间静了一瞬。
紧接着,卫辞耳畔炸开巨大嗡鸣,无孔不入,敲击在鼓膜。
仿佛身处于雷电之间,一声接又一声,剧烈刺痛顺着两耳蔓延至胸口,生长出蛊虫,要自内而外,将跳动的心脏生生撕碎。
他仍保持着站立的姿势,连眼都忘了眨,好似一具被抽去了魂魄的傀儡。
裕王与卫母匆忙赶来,四目相对,见卫辞眸光一点一点地黯下。
他终于偏了偏头,从周遭如出一辙的惊恐神情中,迟缓地接受了事实。薄唇张启,喉头涌出热烫的液体,兴许是甜的,兴许带着腥,但他已经感觉不到。
世间归于黑暗。
第53章 回家
卫辞昏迷了几日。
说是昏迷也不全然恰当,御医道是悲痛过度,自个儿不愿醒来。
他面上血色全无,两颊肉眼可见地消瘦,一贯俊美的脸苍白得如同抹了墙灰,愈发像是了无生气的玉像,令活人见之发怵。
夏灵犀守着病榻哭成了泪人儿,期间夹杂着裕王和赵桢仪的声音,似乎还有牧流云。
卫辞听不真切,也不愿去听。
他所期盼的,纵然生气都甜软的嗓音,不会再扑入怀中,鲜活生动地唤他“阿辞”了。
半梦半醒间,卫辞忆起相识后的三次离别。
第一次,她南下龙云,在京中收到传信时,卫辞破天荒地体验了心急如焚的滋味。素来娇滴滴的女子,想来仓惶又惊惧,不知受了多少的罪。
第二次,她失足落水,卫辞眼前短暂地暗了一瞬,好似世间万物皆被攫取了色泽,只余下灰蒙蒙。幸而下游并未打捞出尸身,他笃定宋吟仍旧活着,莫名的信念支撑他不眠不休,终于得偿所愿地寻到了她。
自那以后,卫辞潜意识觉得该日日与她在一处。即便忙得焦头烂额,亦会拒了留宿宫中,在深夜顶着倦容行过长街,只为回府见一眼心心念念的女子。
她睁眼时,如暄妍的雪梅,
她闭眼时,如娇俏的睡莲。
唯有目光所及能看见她,满身叫嚣的躁动方能停歇。
“辞儿,起来吃点东西好不好。”
浸了温水的方帕落在干涸的唇上,母亲夏灵犀哽咽着唤他,“宋吟的尸身还存在地下冰棺里头,你当真不愿醒来?你若不醒,谁替她操持后事,谁送她入土为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