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抄手游廊,四处静得出奇,他方又探过来牵她的手,一边道:“专为你在荷塘边打了个秋千,傍晚日头不热了,可以过去坐坐。”
宋吟的确很喜欢,偌大的府中有奇山有绿水,两道载满了名贵的花,屋舍更是雕梁画栋,处处透着“壕”气。
她问:“我住的院子在何处?”
话音落下,久久不见回应。
卫辞牵着她径直穿过月洞门,行至安放了箭靶的宽阔坪中,理所当然道:“你宿在我的院子里,就和在锦州时一样。”
“……”
那岂不是贴身监视。
“你不愿意?”他眼神蓦然犀利。
宋吟急忙摇头,可怜巴巴地说:“京城如何能与锦州相比,我自该守好为妾的本分,免得闹出麻烦来。再说了,你我若同吃同住,将来正妻的颜面往哪儿搁。”
卫辞摆手:“你不必操心这些。”
真是油盐不进。
宋吟遂换了话题:“我何时能去看铺子?”
“明日。”
进得门来,见危石堆积成了假山,活水潺潺,音色脆亮动听。书房与主屋相连,宽阔非常,右侧还开辟出一间浴房,石阶由京白玉堆砌而成,端的是富丽堂皇。
值得一提的是,装潢不但美观,且有半数以上糅合了宋吟的偏好。
譬如她在县令府献艺时所绘的画,竟被制成了屏风;譬如华贵的双月洞门架子床内,挂着女子喜爱的花鸟象牙色丝幔。
明眼人一瞧,便知是二人同住。
起初卫辞也感到为难,待七皇子一行见了,少不得要讥讽几句。可后来想想,府邸实在是大,即便安排宋吟住在隔壁院落,碰个面还需差人传话,也忒麻烦。
院中只留一小厮,侍候卫辞七年有余,手脚麻利。待沏好热茶,主动退了出去,候在洞门之外。
宋吟肉眼可见地变得自在,大剌剌占了书桌一角,等卫辞研墨写起请柬,蹭用他的,继续构思新话本。
卫辞一言难尽地抿紧了唇,心道旁人是红袖添香,他这算什么?但终究懒得计较,只将墨碟往宋吟的方向推近了些。
周遭寂静无声,唯有落笔时触上纸张的簌簌响,像极了学生时代,与三两好友凑在一块搓磨作业的场景。
宋吟心情染上几分愉悦,眉眼间噙着近来少见的放松,认真下笔——
女主角上一世痴恋温柔师弟,不料对方竟是为了吃绝户。她死后重生,意识到看似冷淡的师兄实则是真正良人。为了逆天改命,女主角前脚踹了师弟,后脚勤奋修炼,用实力令师兄改观。
“啧,怎么好像通篇都在搞事业。”宋吟用笔冠抵着脸,忧愁如何能让故事变得缠绵些。
卫辞吹干请柬上的墨迹,见她一脸沮丧,问:“又怎么了。”
又。
宋吟哀怨抬眸,目光触及他能大杀四方的容颜,心生一计,握拳递至他唇畔,作出采访的姿态:“假如,我是说假如,你是话本里的主角,被师妹残害至死,又得知师姐方是默默付出的人,重活一回的话会如何做?”
卫辞倾身在她手背落下一吻,悠悠开口:“先将师妹杀了。”
“然后呢?”
“然后,你不是说这主角家中权势滔天,将师姐绑回去不就得了。”
宋吟两眼一黑:“就不能用爱感化?”
“不能。”卫辞道,“麻烦。”
他向来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心爱之人亦是近在咫尺,岂会耗神想些迂回的招儿。
言毕,故意用沾了墨的指腹揩上宋吟的脸,忍着笑,由她专注在纸上涂写。
翌日一早,卫辞道是要回永安府,宋吟眼巴巴地将人盼走,由香茗与苍杏护着上街。
众人皆信了她意外落水的说辞,香茗也不例外,只怨自己不够细心,平白害宋吟受了一番苦。
宋吟羞愧难当,温声安慰过二人,相约不再提起旧事。
卫辞所言的两条街相邻,地处闹市,生意红红火火。香茗解释,半数以上是卫府产业,但也非三百六十行、行行都涉足,是以匀出五分二的商铺,租借给范畴之外的商户。
如此看来,与后世的综合体商场颇为相似。
最负盛名的酒楼坐落于三岔路口,呈塔状,足足有四层之高,从街上各个方向抬头望去,都会率先瞧见它。
宋吟晃悠累了,指向过分惹眼的酒楼,微微喘息:“我们也去坐坐。”
虽说离午膳时辰尚早,大堂内已是座无虚席,临窗用高垂的纱幔隔出雅间,闹中取静,极为别致。
她有意去最顶上俯瞰长街,香茗听罢,取出卫府腰牌,唤来长须掌事。
“这……怕是不妥。”掌事面露难色,“小侯爷吩咐过,仰止居只他与几位贵客能用。”
所谓贵客,自是指太子与七皇子。
宋吟收回打量的眼,解围:“三层的雅间亦无不可。”
“吟主子。”香茗唤住她,转头同掌事亮明身份,“此乃府中的小夫人。”
掌事全权负责筵席事宜,自是知晓卫辞将要纳妾,再看宋吟虽蒙着脸,气质出尘,实打实的美人坯子,当即惶恐行礼:“夫人请——”
仰止居四面无窗,倒像是山尖凉亭,凭栏远眺,轻易将两条长街的人流分布纳入眼底。
用过甜饮,她起身走至露台,听香茗逐一介绍卫府商铺。
一边盘算,既是成衣铺,可得离酒楼远些,免得客人撑得肚子圆滚滚,回头尺寸不合,反过来挑三拣四。至于书肆,大门应当宽敞通达,具有迎四方来客的气派。
忽而,不远处的茶坊起了争执。
一衣着朴素的男子遭人踢了出来,自阶上滚下,几位华袍男子紧随其后,将人团团围住,明显的以多欺少。
宋吟双目视力上佳,总觉得男子有些眼熟,可她认识的人屈指可数,会是谁呢?
“走,去看看。”
有苍杏在,宋吟倒是并不担忧,她也不必行至跟前,隔了十步之远,隐于探头探脑凑着热闹的人群。
男子额角磕出了血洞,半边脸被糊成赤色,长发凌乱,令她一时辨不真切。
不过很快,为首的华袍男子狂傲道:“柳梦潮,你还真当自己学富五车,是什么了不得的才子?”
柳梦潮——
宋吟眸中是掩不住的讶色,轻扯了苍杏的衣袖,低声问:“可以救下他吗?”
她对京中人士一无所知,卫辞又不在身侧,原该低调行事。但柳梦潮乃是王县令为众女聘请的教书先生,有旧交不说,品性高洁,若能收为己用,将是一大助力。
苍杏认得闹事之人,即便宋吟不提,敢扰了卫府商铺的生意,亦该出面驱赶。
“主子,您和香茗靠边站着。”
交待完,苍杏顺手抄起一根木棍,专敲膝窝。登时,高高壮状的青年们相继蹲趴在地,与正中的柳梦潮大眼瞪小眼。
场面过于诙谐,宋吟忍不住“噗嗤”笑出了声,音量不高,谁知周遭之人竟都望了过来。
“……”
她尚戴着面纱,急中生智,也装作讶然地四处找寻。
经一打岔,众人注意到角落里容貌清丽的女子。柳梦潮拭去糊在眼睫的血迹,亦是定睛瞧了瞧,光看身形,当即认出了是宋吟。
她不动声色地交换一个眼神,与香茗回了酒楼,稍后再由苍杏将人带来。如此,便只是维系商铺秩序,与私人恩怨无关。
方行至二层拐角,听楼下传来掌事毕恭毕敬的声音,说道:“仰止居已有客人来了。”
“谁?比我面子还大?”
一年轻男子操着懒洋洋的腔调问。
第43章 贵客
宋吟之所以占了仰止居,不过是为了观摩街市,如今瞧也瞧完了,换个僻静地方与柳梦潮谈话自是更为稳妥。
于是她同香茗道:“不上去了。”
两人自木梯拐下,途径管事时,宋吟颔首致意,对方领会过后收回眼,欠身邀请贵客上楼。
贵客是位与卫辞年岁相当的男子,宋吟无意细看,只他满身金光着实惹眼,粗略一瞥便知贵气逼人。
骤然行来一娇俏小娘子,男子视线亦是被吸引,待宋吟身影消失在门外,方转过头:“你说什么,仰止居又空下来了?”
管事躬身:“是。”
赵桢仪张了张唇,愣上片刻才问:“你说的客人便是刚才戴面纱的小娘子,她是何人?”
“是东家的小夫人。”
“什么?”赵桢仪倒吸一口气,“他还真将锦州的外室带来京城了。”
不过方才惊鸿一瞥,见宋吟杏眼含情,体态亦是曼妙。纵然赵桢仪府上美人如云,仍要叹句仙品,难怪卫让尘种了蛊一般疯魔。
“仰止居我便不去了。”
赵桢仪扯了扯唇,坏笑道,“现在去你们东家府里臊他一臊。”
四人寻了一处人烟稀少的药馆,待郎中替柳梦潮清理干净伤口,开几幅药,在河边支起的茶摊坐下。
清风拂面,荷花初绽,再一杯凉茶下肚,天大的怨气也渐渐消散。柳梦潮情绪恢复,主动告知离开县令府后发生的事。
一年前,他攒够盘缠上京,先是遭人骗光钱财,后进了严府作工。严府公子看中柳梦潮的学识,冒用他的文章,甚至得了大儒白老先生的赏识。
事情败露后,严公子将柳梦潮赶出了府,逼迫他离开京城。岂知柳梦潮是个硬骨头,虽身无分文,仍倔强地讨要公道,甚至打听了严公子今日的行踪,专程来茶坊堵人。
是以有了方才那一出。
“所以,先生知道卫府不会坐视不管,特地挑了在茶坊与姓严的对峙。”
柳梦潮点头,如实道:“我心中有怨,却也知双拳难敌四手,若非听闻他们今日要去揽星街,兴许会再等上一等。”
同为小人物,宋吟很难不同情,可更多的是发自内心的无力。
“我若是官家小姐,现在便能领着先生去严府讨要公道,可惜我不是。”
宋吟道,“严府的恩怨我管不得,但另有一桩生意上的事,不知先生可感兴趣?”
柳梦潮沉默一瞬,自嘲地笑了笑,眼角微微湿润:“你不必再称我为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