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女赵无双与宁家二郎乃指腹为婚,自小感情甚笃。年岁渐长后正式订了亲,两人出双入对,一如眼前的卫辞与宋吟,且比他二人还少去一层身份的阻隔。
然而成婚三年,长女渐渐失去了明媚模样,仿佛一株久旱之地的枯草,慢速萎靡。
牧流云瞳孔微缩,紧了紧咬肌,才找回寻常音色,淡淡回应:“师姐与那人青梅竹马,当初京中何人不称一句般配,怎会是师父的错。”
“唉……”
所幸视线所及,出现一辆华贵的红顶马车,两侧跟着王府守卫,手持长矛于前方开路。
裕王放下伤春悲秋,噙着笑意上前迎接,卫辞也牵着宋吟跟牧流云站在一处。
独属于女子的青葱玉指掀起车帘,由裕王亲自搀扶着走下,想来那便是王妃郑怀薇。王妃容貌端庄,气质较容貌则更胜一筹,大气温婉,一瞧便是高门大户中视作榜样的贵女。
紧接着,一袭蓝衫的少年策马追赶上来,笑容灿烂,爽朗道:“父王——”
裕王没好气地揉揉耳朵,示意儿子看向阶上:“瞧瞧谁来了。”
“卫让尘!”
赵恪喜出望外,连长矛也忘了放下,三步并作两步走上前来,视线却触及被卫辞遮掩了大半的陌生美人,含羞带怯,一时看得呆住。
卫辞眼中突突窜出火气,抬掌推开对方的脸,兀自朝王妃行了一礼。
宋吟照做,再抬眸,见赵恪红着脸退回双亲身后,连话也不说了。
裕王先前飞鸽传书,是以郑怀薇已提前知晓宋吟乃是卫辞将纳的贵妾,亲眼所见后,发觉她气质雅正,是个难得的好姑娘。
郑怀薇亲自将宋吟扶起,转头瞪一眼丈夫,用眼神说道——管管你那没见过世面的好儿子。
裕王老脸一僵,扯开话题,问起长女近况。
既是王府内宅之事,旁人不好多听,卫辞与牧流云纷纷止步,带上宋吟去城中闲逛。
卫辞对赵无双的事有所耳闻,他并不关心旁人过得如何,但方才师娘脸上的失落清晰可见,不免有些好奇:“这京中、江湖上两头的名医都请了好几位,无双姐竟还未痊愈?”
提及赵无双,牧流云神情亦是染上阴霾:“老样子,吊着一口气,也不知能续命到几时。”
一番话说得凉薄,却带有难掩的关切。
宋吟受了裕王的礼,免不了爱屋及乌,便厚着脸皮问:“我能知道发生什么了吗?”
第35章 病症
宋吟鲜少主动关切旁人,便是对上卫辞,也同府中仆从一般,与自己不相干的事半句都不过问。
是以卫辞不悦地拧起眉,刚要数落数落她的罪行,却听牧流云罕见地正色道:“宋姑娘同为女子,兴许会有些法子。”
牧流云并非能言善辩之辈,磕磕巴巴地讲述了一遍,由宋吟自行消化,大抵明白过来——
成婚头一年,赵宁二人尚且浓情蜜意,任谁见了都叹谓一声神仙眷侣。
然而好景不长。
赵无双烧香拜佛求了许久,好不容易有了身孕,却因雨天踩上一块长了苔的青石板,不幸滑胎。
宁府以子嗣相胁,令赵无双应承下为丈夫张罗纳妾。个中细节旁人无法得知,但时间一长,隐隐有了宠妾灭妻的传闻。
却也非独宠某一妾室,而是一年纳了七位,且不算未摆上台面的通房,或是应酬时受赠的奴籍美人儿。
宋吟听完怒火中烧,柳眉倒竖,愤愤道:“你们这些公子哥可真是花样百出。”
牧流云乃是孤儿,幸灾乐祸地看一眼在场唯一的公子哥,鹦鹉学舌道:“你们这些公子哥可真是花样百出。”
“……”卫辞去牵她的手,一脸不悦,“人与人本就不尽相同,关我何事。”
宋吟抽回手,踱步至窗边,任凉风吹拂起发丝,渐渐冷静下来:“在无双姑娘眼中,认识了十余年的未婚夫如同一棵枝繁叶茂的大树,明明长势极好,可忽然间发现他的根烂了,烂得彻彻底底。”
“那他到底是一开始便在腐烂,还是近来才开始腐烂?谁也不知道。”她顿了顿,反问,“所以,无双姑娘是滑胎之后出现的异常?”
牧流云颔首:“应当是。”
“女子孕期受激素……总之是情绪起伏极大的时候,偏偏婆家还热热闹闹地张罗纳妾,这不就是往人伤口上撒盐。至于宁博景,保不齐私底下三番五次地将子嗣一事搬出来说,否则堂堂裕王之女,岂会容忍他往府中不停地塞人。”
“怪不得。”牧流云目眦尽裂,生生将桌角掰碎一块,喃喃道,“我、我曾劝师姐拿出从前的脾性管管宁博景,她却说来说去都怪她自己。”
关心则乱,谁能料到那是宁家人成日数落赵无双的说辞。
而且说得多了,赵无双会信,宁博景也会信,于是一个日渐消沉,一个变本加厉。
宋吟推断,赵无双许是小产后引起的抑郁。可她毕竟不是医师,所能想到的治疗方式,也仅限于上一世自网络上瞥见过的内容。
“这病证,药照旧吃,心也需多散散。既有各方名医诊治,我便不班门弄斧,只说说从旁的女子口中得来的散心法子。”
牧流云点头,全神贯注地听着。
她继续道:“病症乃是宁家,若能离开自是最好,也不排除一些女子离了夫家后病症愈重,因着担忧街坊邻居的碎嘴。是以究竟要如何,还得看无双姑娘自己。余下的,便是四处游一游,见见辽阔世间和四季风景,或是寻些趣事,埋头去做,将心思移情至旁的地方。”
“多谢。”牧流云无法再安然坐下去,遂起身告辞,先行回了山庄。
卫辞终于能将人光明正大地揽入怀中,亲手沏一杯茶,带着难掩的宠溺:“说这么多,该渴了吧。”
宋吟的确有些口干舌燥,连饮三四杯,稍稍熨帖后,试探道:“你觉得宁公子如何?纳妾而已,他又不曾休妻,是不是。”
“问我做什么。”卫辞才不上当,“他宁家能搭上裕王府已是高攀,虽不必做到尚公主的程度,但也差不了多少。若传至京中,太子知道了,够他吃一壶。”
却见宋吟小嘴一瘪,豆大的泪滴淌了出来,她抽泣着:“我不想去京城,也不想你做出宠妾灭妻的事,我既怕自己像无双姑娘一般郁郁寡欢,又不想害无辜女子到那般田地。”
卫辞被滚烫的泪砸了个措手不及,慌乱摸出小帕,略带笨拙地擦上眼角。
谁知水意愈擦愈多,很快浸湿了红线绣的芍药,卫辞如临大敌,垂首吻过她的脸颊,将微咸泪珠悉数吞咽。
宋吟被他的狗模狗样气笑,总算止住了伤心,嫌弃地扯过中衣袖口揩拭。
夜间还需与王爷王妃一同用膳,宋吟回想了一遍开怀的事,整理过心绪,跟着卫辞往山庄走去。
谁知路上碰见赵恪,少年背着箭箙,将手中血淋淋的兔子递至宋吟面前,笑得没心没肺:“送你。”
宋吟被迫与奄奄一息的兔子相视几秒,旋即惊叫着撞入卫辞怀中。
卫辞安抚地拍拍她的背,抬指拨开赵恪,以过来人的身份道:“你这般无脑,我看再过个五年十年,也没有姑娘能喜欢。”
“……”
赵恪霎时脸红脖子粗,也不知是气的或是急的,转头将死兔子递与随从,同宋吟道歉,“兔、兔肉是岚河特色菜,我专程去猎的,没想到反而惊扰了姑娘。”
卫辞愈发不悦,几乎是从齿缝间挤出音节,阴恻恻地说:“你献什么殷勤,当我死了吗。”
赵恪理直气壮:“我捉了好几只,你也能吃,急什么。”
卫辞懒得再搭理,揽过掩唇欲吐的宋吟,关切地问:“不若我送你回房?”
宋吟摇头:“我从前见过杀鸡杀蛇,但还是头一回见人杀兔子,一时不大适应罢了。”
话虽如此,小手下意识攥紧了卫辞的袖摆,依赖之意不言而喻。
徒留赵恪在原地陷入沉思——
卫让尘可是公认的一点就燃,也就在太子堂兄面前收敛一些,怎的倒比自己先抱得美人归。
难不成自己当真无脑?
难不成当真还需等个五年十年?
到了膳厅,首座上的王爷与王妃热情招呼众人落座。
山庄里许久不曾这般热闹,难得没有遵循“食不言”的规矩,细细聊起各自近况。
尤其是卫辞,听闻他要迁府,往后便是一家之主,可分明还团着孩子气,王妃难免担忧:“寻常人都是先成婚后分家,你倒好,急急迁了出去,新妇要从何处学这些个。”
便是王妃自己尚是新妇时,亦跟着婆母,即当今的太后娘娘学了三五月。
卫辞照搬了与母亲说过的话,只道府里有忠实老仆,反倒比现学现卖来得稳妥。
王妃知他是个有主意的,遂亲自盛一碗参汤,示意侍女递与宋吟,面上噙着笑:“小姑娘模样好,性子也好,卫辞有几分福气。”
冷不丁被夸,宋吟微赧,仰头将参汤一饮而尽,以表心意。
娇憨模样逗得王妃眉眼弯弯,叹道:“若是双双还在家中,定也喜欢你。”
赵恪猎的兔肉没来得及炖上,叫叫嚷嚷的。用完膳,裕王索性命人在院前的空地拾掇出篝火,围坐一圈喝酒吃肉,快快活活。
王妃则拉着宋吟进了书房说话。
“吟吟,容我先问一句,你为何会想着让双双离开宁家?”
在大令朝,和离不常有,往往痴痴缠缠过一生,便是有幸死了丈夫,改嫁的也寥寥无几。是以,宋吟所言乍听上去十分骇人。
“吟吟知道人言可畏。”她话锋一转,“可也知道,除死无大事。”
“除死无大事……”
“想必您知晓民女的来历,民女乃瘦马出身,原本也是为了活命才攀上小侯爷,做外室也好,贵妾也罢,名声于吟吟而言无关紧要。”
“你说的对。”王妃若有所思道,“倘若连命都快没了,管那些流言和名声做什么。”
宋吟抿着唇,斗道劝诫:“民女听牧公子说过,裕王之女尊同公主。既如此,何不劝无双姑娘休夫,一来能出口恶气,二来,人们茶余饭后都忙着笑话下堂夫去了。”
王妃眼睛亮了亮:“是个好主意。”
纵裕王一家权势滔天,可再聪慧的人,行起事来,难免喜欢依前人之见。莫说休夫,十余年里连和离都出不了几桩,自然只会劝和不劝分。
卫辞又何尝不是这般?
他对自己的宠爱日渐加深,可尚未有“身居高位者纳平民为妻”的前例,也不见官僚之家出过“一生一世一双人”,于是思来想去,只会在正妻品性上做文章。
宋吟敛去眼中愁思,同王妃讲起南下途中的见闻。道是翻越过高山大海,便不容易被一亩四方地的事情所囿。
王妃听得入迷,直至外间响起谈笑声方止了话头,揶揄道:“既有人来寻,我便不霸着你了。”
打开房门,见卫辞几人候在不远处。
他原是神色不耐地听赵恪吹嘘什么,闻见动静,“嗖”地转头望了过来。眉宇间的疏离顷刻散去,被淡淡温柔替代。
卫辞也不管赵恪说完了没有,抬腿便走,端的是无情。
“混世小魔王也有关心人的一日。”王妃忍俊不禁,故意道,“就不怕吟吟跟去京中被你母亲为难?不如这样,先将吟吟留在岚河,将来同你正妻谈妥了,再迎回去也不迟。”
“不行。”卫辞矢口否决,警惕地瞥一眼腆着脸跟上来的赵恪,“我去哪儿她去哪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