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段视频,正播放到中后段。
看模样,地点应该是某个活动的后台,汇聚了许多工作人员,声音嘈杂。
人类天生便执着于追求美,他们的眼睛总是在第一眼就能捕捉到美丽的事物。就像在这个视频里,只要稍有停留,势必会被中央的画面吸引全部心神。
那是一件竹青色裹胸礼服,下方做成鱼尾样式,不规则裁剪很有层次感,衔接处是几朵同色系泛蓝的蔷薇,延伸而下的裥褶绣着繁复的枝条,细密的钻石点缀其上,交织成闪耀的繁星。
相当华丽的复古礼服裙,但真正令人惊艳的是它的主人。
态浓意远淑且真,肌理细腻骨肉匀。墨色长发挽在脑后,露出雪白的肌肤,肩颈线条十足优越,往上是一张无瑕面容,如明珠美玉,丰神标致,容光绝世。
竹青色的礼服显质感的同时难免暗沉,却将她衬得生动优雅,如同古希腊神话中月神的淡影。
谢嘉玉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宿音。
她总是冷淡的,像深井里的雪,现在却变成了枝头的花,焕发了迟滞已久的生命气息。
拍摄者似乎也受到了这份美的感召,语气里的兴奋和激动几乎要透过屏幕溢出来。
“这位本届国际油画展的金奖获得者实在太令人不可思议了!毫不夸张地说,我现在正在拍摄的这个视频,所能展现的魅力连现实里她的万分之一都不足。她是来自东方的天使,是只存在于初世纪诗人想象里的神女,在上帝还未出现之前就已经占领了高地……”
说话的人滔滔不绝,运用各种夸张的修辞,讲起来没完没了,直到三分钟之后才意犹未尽地表示,“当然,她的美丽不只在于外表,优秀绝伦的创作力同样让人瞩目。”
视频里闪现一幅古典油画。少女体态丰盈,肌肤白腻光滑,金发柔顺无比、长及脚踝,身穿一袭白色复古纱裙,沐浴在阳光之下,面带温暖笑容,注视着手上那只色彩鲜艳的戴胜鸟。
乍看寻常,没什么大不了,但仔细观察就能发现端倪——画中少女微微张着唇,嘴里却没有舌头,连带着脸上的微笑都显得奇异荒诞。
氤氲的日光在背后照耀,她灰暗的影子罩住了掌心,微敛眼眸漆黑一片,倒映在瞳孔中的鸟儿浑身浴血。
而那双将握未握的手,仿佛下一秒就会直接合上,掐死这只戴胜鸟。
“这幅《迷失》取材于希腊传说,据说雅典城国王潘迪翁有两个女儿,大女儿普洛克涅嫁给了色雷斯国王忒柔斯。婚后远离了故土的她时常孤独,就将妹妹菲洛墨拉接到了身边陪伴。没想到忒柔斯见色起意,意图强占菲洛墨拉,便将自己的妻子藏到林中,谎称她已经死去,要求潘迪翁送来另一个女儿。随后他□□了菲洛墨拉,为防消息走漏,又将菲洛墨拉的舌头拔掉。”
“菲洛墨拉偶然得知姐姐没死,把自己的遭遇编织在麻纱布上,送到了普洛克涅手里。后者得知真相,悲愤交加,将她和忒柔斯的儿子杀死,做成了晚餐。忒柔斯发觉后暴怒,追杀姐妹两人。在追逐之中,普洛克涅变成了夜莺,菲洛墨拉变成了燕子,忒柔斯变成了戴胜……总而言之,这是一个关于背叛和复仇的故事。”
听到这里,谢嘉玉顿感一股寒意从脚底升起,身体寸寸渐冷。
这一个毫无根据的故事,放在现实里,好像具备了明显的指向性。
“基于这样的背景,每个人看到这幅画都会有不同的解读,手心握鸟的少女既有可能是普洛克涅,也有可能是菲洛墨拉。但毫无疑问,《迷失》对色彩的运用巧妙到了极致。大面积采用暖色调,给人以浪漫、梦幻的感受,少量冷色调的使用却又为画面增添了一抹诡谲,光影的交错变化虚虚实实,极具古典气息的同时,将超现实题材的神秘诠释得淋漓尽致。”
“画中女性饱满的面容、生动的神态栩栩如生,垂顺的布料纹理细腻、质感超凡,飘逸的裙摆几乎能看到光线的流动,蕾丝花边更是精致到让人忍不住想要摸一摸……
视频中,拍摄者仍在讲述关于这幅画的一切,激赏之情溢于言表。
谢嘉玉却已经全然听不见了。
他不受控制地回忆起了瑞吉酒店那一天。
宿音在任何人都没有想到的情况下,直接推门而入,撞破了那桩不堪的丑事。
在这之前,他原本的打算是只让她在隔壁听听动静,以防万一,还请来了私人医疗团队随时待命。
但没想到,直面如此剧烈的刺激,宿音却并未产生过激反应。
她有心脏病,按理来说,不该这样。
是对陆序彻底失望,才心如止水、毫无波澜,还是身体早已不知不觉恢复到最佳状态?
又或者是……已经预料到了一切?
布满血丝的双眼死死盯着手机屏幕,谢嘉玉脸色阴翳,嘴角勾起一抹讥嘲的弧度,不知道是在嘲笑谁。
“她永远不会回来了……”
齐盛还在为先前的大胆发言心虚不已,见谢嘉玉表情不对,连忙趁他不注意夺过手机,好声好气地劝道:“表哥,你别想这么多。不就是出国了吗?你也可以出国啊!”
谢嘉玉没有理会他,只是仰面躺倒,注视着纯白天花板,仿佛失去了灵魂。
齐盛偷觑他两眼,小心翼翼背过身去,继续看刚才没看完的视频。
拍摄者讲解完那幅获奖作品之后,就将画面重新切了回去。
几名工作人员正在后台对宿音进行采访。
她一如既往的话少,回答了几个问题就准备离开。
这时,旁边有人鼓起勇气上去搭讪,忐忑得羞红了脸,手上包装华丽的花束开得正盛,热烈灿烂,恰如真心。
然而他钦慕的人对此视若无睹。
她只微微颔首以示礼貌,便毫不留恋地转身。
迈着轻盈的步伐,宛如一只飞过不留痕的夜莺,翩然离去……
第69章 本世界番外
一开始, 谢嘉玉只以为这是自己的幻想,又或者……是个荒诞不经的梦境。
他分外珍惜这个来之不易的梦,要知道, 他已经很久没有见到过宿音了。
她出国之后, 在国际油画展上露过一次面之后,就销声匿迹了。无论他使了什么手段,都找不到任何消息, 寻不到丝毫踪迹。
他曾一度因此颓废, 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翻看那些以前请私家侦探拍下的照片和她最后一次露面的视频。
一遍又一遍, 像一台机器, 连眼睛也舍不得眨一下。
因为他知道,一旦他闭上眼睛,就看不到她了——他一次都没有梦到过她。
这一次, 会有机会吗?
谢嘉玉抑制不住地颤栗。
当他意识到自己莫名其妙出现在公司议事厅时, 就认定了这是一场梦。
他没有留心去听两边正在磋商的内容, 径直站起身走了出去。
走出廊道,坐电梯。
来到楼下。
公司的员工都认识他, 一路上总有人跟他打招呼。
这一切都是那么的真实,真实到……好像他真的回到了过去。
谢嘉玉谁也没理, 孑然一身。
走出公司大门, 他蓦地顿了顿,扭头对着光可鉴人的玻璃窗户从头到脚地打量了一番自己。
头发很整齐, 西装也很合身, 鞋子也擦得锃亮。好像一切都很完美。
尽管如此, 他依旧理了理没有丝毫凌乱的衬衫领口。只是那双手, 微微颤抖。
最后再看了一眼玻璃上倒映的人影,他才转身准备往大街上走。
没走两步, 就发觉出自己的冲动了。
走路过去还不知道要多久,他应该开车才对!
想到这里,谢嘉玉迅速调转了方向,往电梯口走去。
他走得很快,越来越快……
“谢总这是怎么了?这么火急火燎的,别是公司出了什么大事吧?”
“闭上你的乌鸦嘴。刚听楼上的人说,谢总是跟人谈着事突然走的。合作方还以为是他们哪句话没说对,把人给气走了。”
“就算是有急事,也不用跑吧?第一次看到谢总这副……呃,火烧屁股的样子。”
“这哪是火烧屁股,我看是老婆跑了差不多!”
“搞笑!谢总年纪轻轻,又整天都在忙工作,哪来的时间谈恋爱……”
路上有看见谢嘉玉的公司员工议论纷纷。
枯燥无味的工作间隙,只有八卦才能让他们的灵魂重新燃烧。
*
开着车一路风驰电掣,路上还闯了两个红灯。谢嘉玉以最快的速度赶到了记忆中那座宅院。
然而,越是临近目的地,他心中却越发生出怯意。
万一这一次的梦境,仍然只是他单方面的臆想,她依然不会出现呢?就算她出现了,真的会想见到他吗?任凭他在现实怎么也寻找不到的人会可怜他这一次吗?
不论他怎么胡思乱想,那栋眼熟的建筑,还是离他越来越近。
“你好,你是?”宅院的门打开,从里面探出一张温婉和气的面容,带着些微的疑惑。
谢嘉玉收回敲门时微颤的右手,心瞬间落了地。
类似于尘埃落定的放松感席卷了全身,紧随其后的就是紧张和慌乱。
面前的女人正是宿母。
谢嘉玉喉咙滚动,隐晦地润了润嗓子才开口:“我是……”
是什么呢?
“我是……宿音学姐的学弟,我们以前都在A中就读。”
一旦开了头,剩下的话就很好说出口了,谢嘉玉露出许久没有过的微笑,“之前约好了的校友聚会,宿音学姐一直没有回复。我受其他校友所托,特意上门邀请。请问她是住在这里吗?”
谢嘉玉长得珠光宝玉似的,虽然穿着不太合时宜的西装,却仍能让人不由自主卸下防备。
宿母没有怀疑,笑了笑:“你是来找音音的啊。她现在不住在家里,我帮你给她打个电话吧。”
谢嘉玉收回往屋里蔓延的视线,望向宿母,顿了顿,应了下来:“那就麻烦伯母了。”
宿家没有搬家出国,那么说明现在的时间节点处在宿音和陆序离婚之前。
他找错了地方,不该直接来这里,或许是由于宿音出国之后那几年,他习惯了到这里等待,期待在某一天她奇迹般出现,竟下意识就朝着这个方向来了,忽略了那座庄园。
不过现在也不晚,至少他确定了一件事。
宿音就在离他不远处。
她是存在的,触手可及的。
宿母当真当着谢嘉玉的面开始打电话。
手机没有开免提,但谢嘉玉还是听到了仿佛“嘟嘟嘟”的盲音,仿佛鼓点般敲打着他的胸膛,让那颗急不可耐的心也跟着一起剧烈跳动——咚、咚、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