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晏那么上进,为清那么孝顺,慧儿那么乖巧,还有诺儿,她那么招人疼,她还那么小,跑都跑不稳,孩子们都那么喜欢你这个祖父,你说说你怎么就狠得下心呐。”
当年打仗的时候,遇到敌兵偷袭大营,他一个不留神中了敌人的箭,是陛下用身体护着他逃命的,他让陛下别管他,先走。可陛下让他闭嘴,说天底下哪有老子把儿子丢下,自己逃命的道理。
陛下对他,曾经也是那么在乎,那么疼爱的呀。
还有他小时候,陛下对他虽然不像对阿姐那样宠溺,可对他一向寄予厚望,亲自教他武艺,教他骑射,后来起兵打天下,也处处放手让他历练。
天下大定,陛下登基,他一刻都没有犹豫过,登基大典第二个月,就册封他为太子。
他们也曾父慈子孝,可后来,怎么就变成那样了呢。
太子越想越难过,一口一个爹,哭得悲伤难抑。
承武帝也忍不住老泪纵横,蹲下去将大儿子抱进怀里,拍着他的背:“爹错了,是爹错了,老大,你别哭,哭得你爹心难受。”
十一皇子自打记事起,就跟在大哥屁股后边跑。他活了二十多年,从来没见大哥在他面前哭过,更遑论哭得这么悲伤。
他那一直冷如冰霜的脸现出几分动容,跪到太子身后,伸手拍着太子肩膀,“大哥别难过,有十一在,绝不会让那些事发生。”
他这话是对太子说的,可泛着冷意的目光却是对着承武帝,声音里毫无温度:“若是谁敢伤害你们分毫,十一必将和他不死不休。”
承武帝抱着大儿子的头,哭得两眼昏花,听到这话,抬眼去看老十一,竟然从棺材脸儿子的眼中看到了凌厉的杀意,不禁脸色一僵。
果然,在十一心里,他这个爹,是比不上他大哥的。
可这缺心眼的孩子,他怎么就不知道委婉一点儿,就这么暴露了心中真实想法,也不怕伤了他的心?
他再怎么不对,也是他的爹啊。难道这小兔崽子为了护着他大哥,还真想把他这个爹杀了不成?
承武帝心里多少有些不是滋味,还有些吃醋,真想照那臭小子脑袋上狠狠拍一巴掌。
可想到阿桶说的老十一的下场,心里又升起愧疚,算了,父慈子孝,父不慈,还谈何子孝。
承武帝伸出一条胳膊,一把将十一皇子揽到怀里,重重拍了两下他的后背:“十一啊,爹也对不住你,你就原谅爹可好?”
十一皇子从来没和自家老爹这么亲近过,身体僵硬,本能伸出胳膊,想将他一把掀开,可手到中途被理智喊停,胳膊就那么顿在空中,任由皇帝抱着。
等了片刻,他把胳膊搭在了自家大哥肩上,搂紧了大哥。
父子三人抱头痛哭,当然,哭的只有承武帝和太子,十一皇子虽然觉得眼睛酸涩,也用力挤了挤眼睛,却是一滴泪也没挤出来,没办法,从小到大,他好像没怎么哭过,无他,天生不会哭罢了。
太子哭声最大,车轱辘话翻来覆去一直重复:“爹啊,你怎么就那么狠心呐,我的诺儿她还那么小啊,我的慧儿她那么乖巧啊……”
承武帝老泪横流,一个劲儿道歉:“老大啊,是爹不好,爹错了,爹给你道歉啊,要不爹给你磕一个吧……”
太子:“爹啊,您这是折儿子的寿啊,爹您不想儿子活啊,你咋就那么狠心呐……”
承武帝:“儿啊,爹失言,爹错了……”
十一皇子:“……”
方才,他人生头一回,为了哭不出来而感到难受,可听着他爹和他哥在他耳边你哭一句他嚎一嗓子,他突然觉得,他这眼泪也不是非流不可。
还有陛下,哭就哭,能不能不要一下一下重重拍他。还有大哥,哭得声音要不要这么大。
他觉得耳朵要聋了,胳膊也要被拍散架了,可真想起身躲开。但想了想,最终还是没有动,就那么跪在大哥身旁,陪着他。不管大哥是真哭,还是演戏,他都陪着他。
守在殿门外的康元德跟在承武帝身边风风雨雨几十年,早就练就了一副泰山崩于前面不改色的深沉城府。
可听着殿内皇上和太子冷不丁爆发出来的哭嚎声,他心中惊骇,差点儿跌坐在地上,踉跄两下扶着廊柱站稳,急忙挥手,把瞠目结舌的小太监们全都打发得远远的。
心中却犯起了嘀咕,这两日,这宫里大大小小的主子们,到底是怎么了?
殿内,父子俩抱在一起,对着哭了好一阵子,终于平静下来。
太子用袖子擦了擦眼睛,给承武帝磕了个头:“父皇,儿臣御前失仪,请您恕罪。”
承武帝也抬袖拭泪:“行了,就咱们爷仨,说什么失仪不失仪的,再说了,你爹这不也失态了,咱谁也不笑话谁,都起来说话。来,扶爹一把。”
太子和十一皇子一起用力,把承武帝扶了起来,扶到椅子上坐了。
承武帝指着椅子:“你们也坐。”
兄弟二人应是,太子先坐,十一皇子挨着他坐了。
承武帝:“老大啊,你能原谅爹吗?”
太子忙起身弯腰拱手:“父皇说的这是哪里话,儿臣的命都是父皇您给的,当年在战场上,儿臣也是您救回的,您在儿臣心中,比儿臣自己的命不知道重要多少倍,儿臣怎么会怪您。”
承武帝点点头:“好。”
随即看向十一皇子:“十一你呢,你可还怪父皇?”
十一皇子摇了下头:“没什么可怪的,阿桶说了,您那时是吃多了丹药,昏了头了。”
这话听着虽然有些噎人,但承武帝知道,这个儿子一向不会藏着掖着,他说不怪,那就是真不怪了。
但他毫不怀疑,要是哪天他再次昏聩,要对老大不利时,这个老十一定会对他拔刀相向。
真到那时,那也是他应得。
至于老大嘛,都是男人,也不能沉溺于情绪,把话说开,别管内心到底过没过去,但是在面子上,这事就算翻篇了,父子俩之间的嫌隙,只能日后慢慢修复了。
承武帝喊了康元德送了热水进来,父子三人洗手净面整理仪容,随后端起茶杯喝了一盏茶,这才说起正事来。
当然,主要是承武帝和太子两个商量,十一皇子坐一旁听。
太子心中仍旧对承武帝的多疑之心心存顾虑,可这种关系到江山稳固和全家性命的大事,他还是把心中想法如实说了:“父皇,以儿臣之见,还是得把在外就藩的王爷们一一召回,调查清楚为好。”
承武帝点头:“太子说得对,是得把那群狼崽子们召回京城。”
太子:“那父皇看,是叫哪一个先回,哪一个后回,儿臣好拟个章程出来。”
承武帝摆了下手:“不必那么麻烦,这回不同与以往,干脆叫让他们一起滚回来。”
太子一愣,神色严肃:“父皇,那京防一事?”
承武帝:“无妨,朕自有主张。”
见承武帝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太子只得按下心中担忧,点头说好。
太子又问:“父皇,昨日在永和殿,各位娘娘们都知道了阿桶一事,您说会不会有人给几位藩王暗中送信,回头他们再拒绝回京?”
承武帝:“这一点你和朕想到一块去了,不光是后宫的妃子,还有老十二他们几个在京的,朕昨晚就已经叫梁泉差人盯着了,但凡有谁胆敢通风报信,严惩不贷。”
提到暗卫梁泉,太子放下心来:“那就好。”
说起梁泉,承武帝想起一件事来,“老大,你娘跟我说,只有咱们自家人能听到阿桶说话对吧?”
太子点头:“到眼下是这样的,儿子和太子妃试过多人,不管是宫女嬷嬷还是太监,全都听不到。”
“对了,那日老十四家里出事,他还把几个孩子接到魏家去待了半日,魏夫人,还有魏家几个孩子都听不见。”
承武帝又问:“那魏宗呢?”
“魏大人?”太子回想一番,摇了摇头:“孩子们去魏家的时候,魏大人还在当值,不曾在家,没见着,但想必也是听不见的。”
承武帝点了点头:“听不到,那就好。”
承武帝沉默一会儿,往太子这边倾了倾身:“老大啊,爹和你商量个事儿。”
察觉到皇帝平静的外表下那一丝丝不易察觉的兴奋和激动,太子目光警惕地往后靠了靠:“父皇请说。”
承武帝搓了下掌心:“改天咱们爷俩带着诺儿去上一回朝,让阿桶扫扫那些老东西的脸,看看他们有没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其实他是想知道,那些官员里头有没有和那群狼崽子勾结的,但无凭无据,这种话他一个帝王不能随便说出口。
太子脸色一沉,当即言辞拒绝:“父皇,这不行,诺儿那么小一个孩子,带她上朝算怎么回事,文武百官们会弹劾儿臣教女无方,也会说诺儿不成体统。”
承武帝脸色一绷,一拍桌子,“朕看谁敢,我罢了他的官。”
太子有些无奈:“父皇,咱不能这样,若您疑心哪个臣子暗中有不轨之举,咱让人去查就是了,咱不能总指着诺儿替咱们办事。”
承武帝缓和语气,“老大,你那户部不是一直缺银子嘛,上回你还跟朕诉苦来着,说这也没钱,那也没钱,都快穷死你了。要是咱带着诺儿在朝会上走一圈,说不定咱就知道谁贪污受贿了呢,到时候一抄家,银子这不就有了嘛。”
太子摇头,委婉拒绝:“父皇,早朝那么早,诺儿那时候还在睡呢,根本就起不来。”
承武帝:“朕可以把那日早朝的时辰往后挪挪,太子,这往后可都是你的江山,既然诺儿有这本事,咱就让诺儿偶尔露个面,帮咱整治整治,一天,就一天。”
太子坚决摇头,寸步不让:“不行,儿臣不答应。”
要是诺儿和阿桶的事传到大臣们耳朵里,回头再传播开去,难保会有哪个狗胆包天的贼子想对诺儿不利。不行,坚决不能让诺儿出现在朝堂之上。
自家大哥一再拒绝,陛下却一直死缠烂打,一直沉默的十一皇子幽幽开口:“陛下,您不会是想听百官家的八卦,看大臣们的热闹吧,那儿臣带着您去各位大人家的房顶上趴几个晚上,岂不什么都知道了,还用的着什么阿桶。”
承武帝被这话刺得心头一梗,横眉冷对:“混账东西,不管对错,什么事你都向着你大哥。”
太子忍笑,伸手拍拍自家弟弟的胳膊,低声斥道:“放肆,怎么跟父皇说话呢。”
十一皇子面无表情把脸转向一旁,继续看着窗外。
经过十一皇子这么一打岔,太子突然意识到,陛下当真和以前不一样了,他想了想,觉得自己也不能就这么拂了老父亲的面子,便笑了笑说:“父皇,诺儿上朝的事,咱们往后再议,儿臣以为,眼下还是先把藩王们的事解决了。”
承武帝一想也是,遂点头:“也好。”
既然决定召藩王同时入京,那后续还有相当多的准备工作要做,承武帝拍拍太子的肩膀,“这阵子你代朕上朝。”
太子面露惊讶:“父皇,为何?”
承武帝:“朕老了,这些年服食那些丹药,身体也垮了,你帮朕多分担一些,朕也想歇一歇。”
昨晚上他在凤仪宫,躺在老妻身边辗转反侧,把自己这大半辈子,还有阿桶说过的原本会发生的那些事,全都仔仔细细在脑中过了一遍。
最后突然领悟,皇权什么的,不过是过眼云烟,人一死,什么都烟消云散。
还不如趁着现在还能走能动,把权力让给年轻人,自己也享受一下天伦之乐。
太子仔细打量承武帝,就见他面容疲惫,蹙眉关切地问:“父皇,您可还好?可要传太医来瞧瞧?”
承武帝:“无妨,朕心里有数。”
原本那丹药,他每日早晚要各服一颗,可昨儿宫宴过后,他便没再吃了,今早也没吃,此刻只觉胸闷气短,身心疲惫。
他知道,这正是如阿桶所说那般,是之前长期服用丹药产生的依赖,上瘾了,他得戒掉,而且他也一定会戒掉。
说起承武帝身体一事,太子起身,跪在承武帝面前:“爹,即便您不愿意听,可儿子还是要说,那丹药,您还是别再吃了,儿子不想、不想早早就没了爹。”
虽然父亲未来原本会做的一些事十分可恨,让人心寒,可这个父亲也是那个生他,养他,栽培他,曾经很疼爱他的父亲。
如果父亲肯好好的,不要犯糊涂,他这个做儿子的,自然真心希望父亲长命百岁。
说到这,太子的眼眶再次红了,声音哽咽着说不下去。
承武帝感受到大儿子的一片孝心,也湿了眼眶,伸手抓着太子胳膊,将他扯起来:“行了,朕知道了,往后不吃了,再也不吃了。还有你,说话就说话,别动不动就跪。”
见大哥又哭了,十一皇子冷幽幽道:“陛下,您若再想吃,儿臣出了尚书房就去砍了那道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