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嘉心知肚明,作用甚微。
其实刘焉在益州干得也不错,袁绍和曹公仍旧没先对刘焉动手。刘盈是更年轻、更优秀的刘焉又如何?他们难道能放弃争夺中原,先攻打益州吗?
郭嘉还想挑拨刘表,让荆州对付益州。
但他也心知肚明,有袁术和曹公在刘表身侧虎视眈眈,只要刘盈不主动出兵攻打荆州,刘表便不会把主力用在对付益州上。
梳理天下局势,东边已经绞成一团乱麻,理不清剪不断。
刘盈孤悬西边,竟如同一个割据的独立王国,不受中原局势影响。
刘焉当初进入益州,就是打的益州封闭,能让他安心偏安一隅的主意。刘焉死后,便宜竟然被刘盈捡了。
刘盈看着郭嘉日夜为曹操忧愁,对郭嘉的评价日益降低。
他以为郭嘉能看出更多的东西。
比如他印刷书籍,广开学院,甄选取士;比如他重启军功制,让军功制与均田制相结合;比如他制定了严苛的律令,约束兵卒和官吏的行为,让益州庶民得以安居……
比如益州已经有了治世的雏形。
能在乱世之中不思扩张地盘,而是将庶民纳入保护的“诸侯”,难道不值得有才之士心生触动吗?
刘盈相信郭嘉的才华,相信曹操谋士团大部分人的才华。
才华是一回事,远见是另一回事。他想看一看,曹操麾下有没有有远见的人。
这远见不在于自己和自家的利益,而是更长远的,比如张良身为韩国相国之子却劝刘邦不可分封,比如萧何为了安抚百姓差点把自己累死,比如酒蒙子曹参为了治理齐国生生装出个老儒的模样……
还有历史中的阿母,她在朝堂掀起再多血腥,却小心翼翼对待脆弱的庶民,脆弱的汉初。
阿父麾下有很多人只看着自己和自家的富贵,跟随阿父不过是为了富贵。
阿父麾下也有更多的人志在结束乱世,打造一个他们自己可能都不太相信,但愿意为之拼尽一切的治世。
刘盈又想到自己刷的其他副本。
大明有于谦,大隋有高颎。
曹操麾下有谁曾奋不顾身,想为天下百姓,为下一个治世奋斗?
刘盈认为,一个都没有。
陈群拿出的九品中正制,几乎断绝了治世到来的可能,阶级比大汉的军功加察举制还稳固,世家和庶民几乎从物理层面上隔离,连寒门庶士想要做官都得先给世家当家仆。
这是支持曹魏的大臣一致的决定,一致的立场。
一个完善的制度,不会是陈群一人一拍脑袋,一个晚上就想了出来。
曹操在位时,就着手打压颍川士族,并引来其他地方的士族分颍川士族的权力。
曹操出征的时候,一场主导者几乎全是文人、且是和汉献帝没有任何关联的文人,突然被曹丕定为要帮汉献帝夺许都的叛乱者,颍川之外,特别是荆州、关中的名士连坐者甚多。
多疑的曹操回来后一反常态,虽默认了此事,但对其中许多连坐者表示同情,并赦免了几人。
若这些人真的叛乱,对小心眼的曹操而言,几乎不可能这样做。
曹魏被司马晋所篡,曾经对曹魏忠心耿耿的颍川、山东世家,坚定不移地选择了另外一位更没有治世明君之相的主君。
在司马晋第二代皇帝就生出乱象时,也没有志向高远的人图谋改革,力挽狂澜。
东西汉、唐朝、宋朝、明朝,乃至后世人颇有诟病的清朝,在生乱时都有有识之士试图改革朝堂弊端。不一定有用,但都会有人振臂一呼,引来其他有识之士的响应。
两晋持续的时间也不算短,竟从一开始便陈腐到结束。
刘盈知道不是每个人都有高远的志向,但聪明人至少要看出差别,知道对错。
如曹操难道不知道对错吗?他知道,只是选择了对自己更有利的一面。所以刘盈虽不赞同曹操,却不会轻视曹操。
因为能看出对错的曹操,只要势力扩大,迟早会选择“对”的一面。只有正确的道路,才能让曹魏变成下一个大汉。
曹操用人时只看才华,不看地域和出身,便能证明这一点。
这些会给自己编很长很长族谱的世家子弟策士,看清一切后仍旧选择自家利益也很正常。但他们怎么能看不出好坏,怎么能不做选择,怎么能心里一点挣扎都没有?
哪怕虚伪地感慨一句,益州人过得好,为乱世人默哀一下?
世家子啊世家子。他们是不是从来不希望有下一个大汉?
怎么说呢,怪不得曹操非要杀自己。曹丕真的是个除了权力斗争,一无是处的废物呢。
明明是太子继承大统,却搞得好像是在世家支持上夺了曹操的皇位似的,一边大举压制宗室势力,一边疯狂给世家让渡权力。有这样的继承人,怎能指望曹魏结束乱世?
“希望曹昂人没事。”刘盈发自内心地祝福。
为什么每次曹操都要因美色犯点小错误,哪怕没有张绣也要犯错误,然后曹昂替曹操出事?
非要献祭自己优秀的长子,曹操才能在打仗的时候管住自己的裤腰带吗?
“刘盈,你在想什么?怎么一会儿皱眉一会儿叹气?”郭嘉对刘盈过于丰富的神情吓到了。
“哦,我在想,你和你那群颍川谋士团是一群怎样的虫豸啊。”刘盈心直口快道。
郭嘉不敢置信地瞪大眼睛。
刘盈平时气他就罢了,怎么突然直言辱骂,还是骂了整个颍川的士人?
刘盈到颍川时,不是对颍川士人的才华都表示了敬仰吗?全是装的?
郭嘉以为刘盈又在故意气他,没好气道:“你敢当着荀文若的面说此话吗?”
刘盈道:“文若可能好一些,他举荐的士人中多外地之士,不看门第之分;曹操还在征战之时,他便劝说曹操少杀戮,多抚民,兴德化,重教育,王道并济,等统一天下后再做此事就晚了。他比你们看得都长远,并非为一家一户之计,而是为天下人之计。”
郭嘉:“那你……”
刘盈打断道:“所以他肯定会被逼死。他的亲朋好友,无人会救他。”
无论荀彧的族谱是不是真的,但荀彧确实是修荀子的。他多次在曹操面前进言的“王道并济”,就是荀子最主要的政治主张,“王霸并用”。
其核心观念是“教化征伐,并时进行”,逐渐将“霸道之兵”教导成“仁义之兵”,最终以“堂皇王道”定天下。
无论哪家贱儒,最终落脚点还是一个“仁”字,最终目标无一不是为唯举、路不拾遗的大同社会。
刘盈没有多言。
荀子的书,饱读诗书的世家子不会没看过。
那些堂皇正义之语,世家子自幼翻阅过无数次,不是不懂得其中道理。
只是有的人没读过书,却心怀天下;有的人学富五车,心里眼里却容得下自己。
或许有的人会改变,但会改变的人自会改变,不是别人在他耳边说一百遍“你怎么能这样”,就能让对方改。
郭嘉的智慧在当世是佼佼者,他有王佐之才毋庸置疑。
只是刘盈想,自己可能和颍川大部分才华横溢者,道不同,不相为谋吧。
郭嘉终于品出点味,他语气古怪道:“该不会你是让我看到益州在你治下欣欣向荣,就想以你才是结束乱世的明主为理由,劝说我归顺你吧?”
刘盈鄙夷道:“我和你相性不合,没让你归顺我。我是希望你看到益州欣欣向荣,感慨一声将来曹操治下也会在你的辅佐下欣欣向荣,庶民安居乐业,贤人才华都得到施展。不过你不感慨也没什么,汉高祖麾下大部分功臣都与你一样,本就不是重要的事。”
郭嘉不解。这两句话有什么区别?不都是赞扬刘盈的治理才能?
刘盈却不再回答。
他也不再在郭嘉房里处理公务,而是像对待普通使臣那样约束郭嘉的行动。
曾经刘盈向郭嘉敞开了自己的一切,现在他关闭了一切,如同防备普通的来打听消息的使臣一样,防备着郭嘉。
郭嘉真觉得刘盈不可理喻。
这么多时日,刘盈在他面前该暴露的都暴露了,还遮掩什么?
刘盈突然冷淡,郭嘉也懒得和刘盈修复关系。
他整理自己收集的资料,不断思考要怎么限制刘盈,却找不到突破口,十分焦躁。
刘盈口中那些仁义、庶民、道德的空泛之语,如羽毛般轻轻从郭嘉心口掠过。
掠过之时可能会有些瘙痒,但过了就过了,不会留下痕迹。
郭嘉给曹操整理的刘盈言行中,也没有加入什么仁义道德和庶民。
这些事对争霸天下一点用处都没有,不如抽丝剥茧看清本质,不过是屯田、纳贤等简单策略罢了。
张仲景到达成都的时候,一见刘盈便感慨道:“张益州果真贤良仁慈之人,治下庶民竟已无乱世之相!”
刘盈绽放笑容:“我就是这么厉害!”
他拉着张仲景的手,向张仲景炫耀自己治民的心得。
张仲景一一记下,然后向刘盈询问自己在当郡守时的一些困惑,并不因为刘盈年少而轻视刘盈。
他们没有聊多久。张仲景见到郭嘉大体无碍,为安曹操的心,立刻就要返程。
见有人来接郭嘉了,刘盈就像是甩掉了包袱似的,又对郭嘉亲近起来。
之前的冷落,好像真的只是单纯防备郭嘉病愈后在益州捣乱似的。
只是刘盈在送郭嘉离开时,问郭嘉道:“奉孝,你可想好,若曹操夺得天下,你希望那天下是何等模样?”
郭嘉深深看了刘盈一眼,道:“我非得想吗?”
刘盈笑道:“我阿兄曾经也是如此说。阿兄才华比你出众,别说当世,后世也罕见。他最初只想当万户侯,后来想当诸侯王。至于天下如何,治下如何,后世如何,他都不曾想过。世上大部分贤才都如阿兄一样。”
郭嘉警惕:“你竟还有兄长?”张盈竟不是孤身一人?
刘盈点头。郭嘉关注的点,并非他想告诉郭嘉的话,但无所谓。
刘盈向来爱自说自话,不管别人是否爱听:“不过阿兄和你们颍川大部分人不同的是,他只是没想过,不是故意将未来往不好的地方引。唇亡齿寒,覆巢之下安有完卵?”
刘盈对郭嘉作揖,仿佛儒生一般,又回到了他在颍川求学的时候:“奉孝,你的才华超出世人,我说的话,你不是不能理解,是不愿想。”
郭嘉沉默良久,道:“为何我非得去想?你居然认为你是对的,你沿着这条路走,与我等为敌,看一看谁会胜到最后即可。”
刘盈笑道:“因为你要思考,未来才会改变。”
我确实能改变这里,但这里只是一个副本。
他完美通关副本后,会将副本记忆给蜀汉的人,给东吴的人,也会给魏国的人。
那一个个得到他副本记忆的平行世界,才是真实的世界。那些世界的人努力,才能改变未来。
他是刘盈,永永远远只是刘盈。刘盈能改变的未来,是刘盈所在世界的未来。
不是大宋,不是大明,不是大隋,也不是这个汉末乱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