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备原本受宠若惊,一见刘盈毫不掩饰的神色,就明白真实情况可能和法正所说的不一样。
他看向刘盈的眼神便有些尴尬了。
刘盈在法正得意的注视下,嘴角轻轻抽搐:“我确实与刘将军一见如故,所以才准备开一坛好酒。他们馋酒,趁此机会把我酿造的酒全开了。”
刘备:“……”有些想笑,但又有些不好笑出来。
法正、诸葛亮、庞统已经大笑出声,并狠狠拍了一下张翼的肩膀。
愣着干什么,和我们一起笑,不准不合群!
张翼不好意思地看了族兄一眼,背过身偷笑。
“酒喝多了误事,但开都开了,就多来些人,一同喝了。”刘盈挨个踹了小伙伴一脚,对刘备道,“刘将军带的人肯定是心腹,要不要一起喝酒?”
刘备犹豫:“我的心腹并非士人。”
刘盈抓住想逃走的法正,踹敢逃走的法正的一脚踹得最狠:“我没关系。他们也不会计较这些。我相信你看人的眼光。”
法正拍了拍刘盈踹出来的灰印子:“这顿喝不完,我做主,剩下的酒全送给你。反正张盈这厮特别小气,估计不会让我们喝。我也不让他喝。”
刘盈捏拳头。
法正挑衅地看着刘盈。来啊,来揍我啊,我就知道你在装模作样的时候,不敢太暴露本性。
刘盈用眼神警告法正。现在不揍你,等会儿揍你。你以为你逃得过?
法正很是无所谓。以后是以后的事,现在他们要把酒喝了。
见刘盈这方几个年轻士人闹起来,刘备才深刻感受到他们的年龄,不由又有些打退堂鼓。
真年轻啊,衬得我都好沧桑了。
不过刘备也是洒脱之人。刘盈既然邀请,他便把跟随自己来的心腹也叫了三人来,与刘盈一同喝酒。
这三人中自然有关羽和张飞,剩下一人为糜竺。
糜竺虽还未将妹妹嫁给刘备,但也已经是刘备麾下最得用的内政人才,原本是陶谦的别驾。
关羽和张飞在此时都算“草莽”,糜竺是富商。在不论官职的时候,他们确实无法在世家子弟谈天论地时上桌。
糜竺自不用说,一直很注重礼节。张飞虽常轻辱部下,但很尊重士人。而关羽的傲慢是针对没有本事的士人,刘盈已经扬名,是有本事的士人,他自不会对刘盈傲慢。
见刘盈等年轻士人不计较身份地位,十分豪爽地邀请他们喝自酿的美酒,三人便对刘盈印象更好了。
虽一起喝酒,主次也很分明。一直说话的人,只有刘盈和刘备。
肚子填了个底,美酒品过了味道,刘备斟酌许久的话终于说了出来。
刘盈没有立刻回答,只是保持着聆听的姿态,让刘备先把想说的话说完。
刘备对刘盈说的,自然是谈论大汉的辉煌,感慨汉世祖复兴大汉荣光的伟业。
如今刘姓宗室中称帝之人繁多,刘备也被其中一位傀儡皇帝尊为皇叔。但在刘备心中,汉哀帝被害之后,这大汉的皇帝,便不再具有正统地位,天下之乱也无人阻拦了。
刘盈时不时应几声,表示自己在听。
刘备一杯酒又一杯酒下肚,说起自己早年的艰辛,说起他见到的民生疾苦,说起朝堂诸公,也说起曹操、袁绍等人。
他垂泪道:“诸公争权夺利,视民为草芥,大汉何时才能复归盛世?”
刘盈晃了晃酒杯,没有喝下杯中酒。
他从刘备的谈论中,理清了刘备在自己不当傀儡皇帝后,与原本历史不同的遭遇。
刘盈在刘焉病重、曹操二屠徐州,即公元194年出益州。
陶谦在曹操二屠徐州后悲愤病逝,将徐州托付给刘备,糜竺便是此时成了刘备的心腹。
此时吕布依附袁术,多次击败刘备。刘备才在公元196年被曹操表为豫州牧,成为曹操的客将。
现在才刚到195年,刘备已经是曹操客将,其缘由是袁绍和袁术各立了一位刘姓宗室皇帝,曹操却还未有资格找一个刘姓宗室立为傀儡皇帝,对比二袁的劣势比原本历史中更大。
于是曹操在二屠徐州时与陶谦“和解”,以收起屠刀为由,逼陶谦归附。
陶谦既仇恨曹操,不愿意和曹操和解,但又不愿意徐州被“三屠”,便如原本历史中那样,将徐州托付给刘备,请刘备在自己死后与曹操和解。
他相信刘备素有仁名,应该会尽量保全徐州。
刘备打不过曹操,又有陶谦的遗言托付,自然只能提前归附曹操了。
曹操也是逆境英雄。被二袁这么一逼迫,他在徐州一战赢得更出色。陶谦已经不能控制徐州。
刘备没有在许县拜访刘盈,而是在刘盈快离开曹操地盘的时候堵住刘盈的去路,就很好理解了。
这一对刚“强取豪夺”结束。刘备不喜曹操,曹操也没有信任刘备。刘备正在谋划怎么脱离曹操。
法正、诸葛亮、庞统和张翼四位少年郎听着刘备的过往和抱负,都落下了眼泪。
刘备的语言感染力很强,又是剖析真心。听他倾诉理想的人,即使是敌人,也很难不被他触动。
刘备的三位心腹也眼眶通红,若不是怕失了仪态,误了刘备招揽人才的大事,他们都想放声大哭了。
刘备终于倾诉完。在场几人从情绪中回过神,将视线投向宴席的主人。
这一瞥,他们就像是被泼了一盆冰水,澎湃的情感瞬间从心中退去。
刘盈的神情十分平静,眼神一点波动都没有,好像半分都没被刘备触动。
最年轻也最难控制感情的诸葛亮嘴张了张,然后咬唇垂首。
不知怎么的,他心里竟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难受。
法正心直口快,对刘盈道:“张盈啊张盈,你给点反应啊。难道你对这乱世一点不满都没有?”
一直在吃东西的刘盈放下筷子,把刚放下的酒杯又拿起来,用酒液润了润唇。
“不满?当然有。”刘盈平静道,“谁会对乱世满意?”
法正将身体倾斜向刘盈:“可你的神态也太平静了。”
刘盈瞥了法正一眼:“习惯了。”
法正:“……”他当然相信刘盈不是对乱世无动于衷的人,但刘盈现在的态度真的不对劲啊。
刘盈难道不是想招揽刘备吗?这过分冷漠的态度,你是故意找碴吧?刘备都尴尬了!
刘备还是第一次遇到对他完全无动于衷的人。
哪怕给点鄙夷,说句反驳的话?怎么和没听见他说话似的?
刘盈明明之前对他很热情,怎么就突然变冷漠了?
刘盈问道:“刘将军可说完话了?那该我了。”
刘备给了快跳起来的下属一个安抚的眼神,仍旧语气尊敬:“请。”
刘盈道:“这世道确实乱了,诸公确实只顾着争权夺利。刘将军认为,要恢复太平的办法,就是大汉恢复太平,对吗?”
刘备点头:“是。”
刘盈笑了笑,道:“刘将军既然为宗室,当对大汉先祖很了解。汉高祖当初为何起兵?是上天告诉汉高祖,他应该当皇帝吗?那赤帝子和白帝子的传说,和大泽乡狐狸的叫声,是真实的吗?”
刘盈所问的问题非常简单,简单到一个有一点历史常识,略微读过几本史书的人都能回答。
但不知道为何,刘备看着刘盈的表情,脑海中竟有了一瞬空白。
当他回过神,刘盈已经自己说出了答案。
“狐狸当然不会那么叫,那些神异的故事全是假的。汉高祖最初揭竿而起,和陈胜吴广他们揭竿而起的目的没什么不同。”刘盈将喝了许久都没喝完的酒举起来,仰头一饮而尽,“他只是活不下去了,不揭竿而起就得死。”
刘盈将酒杯放回桌上,力道有点重,发出沉闷的响声。
他抬头看着刘备,轻声笑道:“刘将军,大汉现在的庶民活得下去吗?黄巾军真的只是一群喝了符水胡言乱语的逆贼吗?”
刘备沉默。
他可以回答,但以他的性格,他无法回答。
刘盈叹了口气。刘备不回答,他对刘备倒是更满意了。
刘备确实是把自己当大汉宗室。他有野心,但复兴大汉确实也是他的野心之一。
所以刘备明明知道自己想说什么,站在他的立场应该反驳自己的话,甚至应该因道路不同而生气,但他却选择了沉默。
刘备没说话,刘备的心腹没听懂。刘盈这边的小伙伴,有三人都听懂了,只有张翼还略有些茫然。
诸葛亮仍旧是最沉不住气的人,他闷声道:“照你这么说,大汉亡得好?”
刘盈嘴角仍旧带着笑:“大汉亡得好不好,不在你我的判断,在黎民百姓的判断。诸公视庶民为草芥,庶民也确实如草芥般顽强。哪怕汉武帝末年户口减半,他们也能咬牙等着下一任明君到来;哪怕王莽篡汉,他们仍旧支持汉世祖。”
刘盈给诸葛亮斟满酒:“庶民给大汉的机会还不够吗?”
诸葛亮眨了眨眼,之前心头奇怪的郁闷竟然消散了。
刘备终于开口:“很够了,是大汉做得不够好,大汉应该弥补。”
刘盈颔首:“刘将军说得对。庶民给了大汉多次机会,大汉皇帝和朝廷应该更好地对待庶民。但事实相反,大汉皇室认为这是他们天命所归。大汉的公卿,呵,都认为大汉复兴是他们的功劳了。”
刘盈说罢,竟一瞬间散了世家子的架子,斜斜倚靠在背后的凭几上。
他挑眉:“如今什么世家豪族地位颇高,谁还记得,大汉的先祖,也是庶民啊。那些个六国旧贵族,就只有项籍一人登上过秦末逐鹿天下的大舞台。”
法正坐正身体:“你先祖留侯是六国旧贵。”
刘盈道:“留侯曾放弃复兴韩国,你可知道为何?”
法正道:“我当然知道为何。只是张盈啊,此时和秦末不一样了。”
刘盈竖起一根手指晃了晃:“我当然知道不一样。张翼,我来考考你,一个国最重要的是什么?”
张翼条件反射说出曾经读到过的内容:“在戎在祀?”
刘盈笑着点头:“周朝是这样,军队保卫国土和皇帝,礼仪决定朝堂的稳固。不过秦汉就不同了。”
庞统略一沉思,道:“赋税。”
刘盈合掌:“没错。制定礼仪的是士大夫,服兵役和交赋税的是谁?”
他没等其他人回答,便道:“是庶民。为何世家豪强现在腰板子硬,为什么你们说秦末和如今不同?因为大汉的庶民和土地大部分都掌握在世家豪强手中。”
法正尖锐道:“那你是希望这世道更乱吗?只有世道更乱,世家豪强才可能受创。”
刘盈摇头:“何须更乱?已经够乱了。现在需要的,看清乱世的弊端,拥有坚定理想和超出常人的才华,能建造新的秩序的圣明君主。”
刘备心神摇摆,又眼含期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