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家辉煌,前来拜祭吕太公的人不少,但前来拜祭的吕氏族人寥寥无几。
不是他们不想来。
吕太公和吕媪的丧礼上, 无论真心还是假意, 哭声震天响。
在吕氏族人聚集的地方, 哭声、叫骂声、锁链声也是震天响。
看在外祖父外祖母的脸面上, 刘盈特意开恩, 现在只是收押, 不杀人。
等吕太公入葬那日, 吕氏族人的血色才蔓延。
自己的母族居然谋反, 吕太子很痛心。
他求了陛下,没有用残忍的肉刑, 只是斩首和流放,很是宽容。
每一场砍头, 吕太子都亲临刑场监斩。
太子一声令下, 人头纷纷落地。
栎阳和咸阳很近,许多人是从半荒废的咸阳迁来。许多人都知道年幼的太子偷偷来帮咸阳灭火的事。
蒙恬将军就是因此对太子心悦诚服, 归附大汉。
太子为了不让荥阳多造杀戮而单骑夺城, 太子为了救母而单骑入彭城,太子为了吕氏欺压的庶民而亲自把人带到官府……所以吕氏才反了。
我当太子母族前不嚣张跋扈, 当太子母族后还不嚣张跋扈,这太子母族不就白当了?
反!必须反!
孝悌仁义无双的太子心里苦啊!
还好太子真正的母家都是清醒的, 吕泽和吕释之都是好人。
你看, 建成侯气成什么样了?吕氏族人都是他亲自抓的!
父母在,不分家。
父母去世,又已经封侯, 吕泽和吕释之的府邸自然分开了。
两座侯府一样宏伟,羡煞旁人。
太子对母族是真的好啊。
汉臣中许多人都知道太子单骑入彭城救母,罪魁祸首就是吕释之。
现在陛下和太子连吕释之都能原谅,吕释之都能一门两侯,他们还担心什么?
那些什么曾经想过背叛的汉将,投降不久的诸侯将领,和汉帝有仇被迫降服的楚将,还有担心自己功劳不多但错处不少的人,都安心了。
这计谋是张良给刘盈出的,但他只是提了建议,没想到刘盈执行得比他想象中的还好。
刘盈不仅“原谅”了吕释之,还重用吕释之,将城防交给了他。
张良看得都心惊胆战。
刘盈让吕释之负责城防,刘邦让樊哙在战场上负责自己的安危。这父子二人,真是一脉相承的心大。
张良夸赞刘盈气度大,刘盈却觉得没什么。
如果吕释之逃跑时死了任何一个汉军家属,他都得死。
为吕释之行为倒霉的只有自己和阿母,阿母还很快跑了,自己也逃了。无论是造成的结果,还是对人心的恶心程度,吕释之远远不如原本历史中的雍齿。
看看雍齿干的什么好事。
汉高祖带兵打仗,信任雍齿,让雍齿守丰邑老家,雍齿直接带着丰邑叛了。汉高祖几次没有打下丰邑,差点被雍齿杀了。
这才是刻骨铭心的背叛,难以忘怀的深仇大恨。
雍齿不仅被封侯,还善终。自己气度岂能比阿父差?
嗯,是比阿父差了点。
刘盈感慨,自己居然输给阿父了。以后要再接再厉。
面对萧谨对放过吕释之的不满,刘盈笑道:“我要在外翁外媪自己老死之前逼死他们,是因为这两人是阿母和大舅父的枷锁,我得当着他们的面砸了,否则他们自己死了,枷锁不算打开,而是永远留下。”
“何况,一件事要诛首恶,外翁才是那个首恶。”
刘盈一直看得很清楚。
当年还在沛丰,他还是刘亭长之子的时候,外媪和吕释之说的那些关于他阿母不进县令后院的风言风语,大舅父十分苦恼愤怒也不能阻止,那谁才能阻止?
长子长兄管不了的事,谁才是能管事的那个人?
吕释之从丰邑偷跑时,带走了外翁和外媪。外媪就罢了,外翁可是出了名的清醒人,在阿父起兵后还到处宣扬自己当初看中阿父,是相面相中的。
这样的人,他不想离开,吕释之还能把他绑走?
如果外翁斥责吕释之,以死相逼,吕释之这个大孝子还能自己跑了?
再厌恶吕释之,刘盈都要肯定吕释之的孝顺,和吕家其他人是一样的。
“错都是外媪和二舅父的,外翁永远清清白白,隐于人后。他可是吕家的当家人,连女儿都是亲手教导的好父亲啊。”
刘盈仍旧叫着吕太公和吕媪外翁外媪,还不小心叫了吕释之一声二舅父。
即使对他们从未留情,在刘盈的心底,曾经这些人给自己的温情都仍旧留下了痕迹。
何况吕雉和吕泽。
人如果看见谁对自己不好,就能轻易舍弃所有感情,还能是人吗?
萧谨看着刘盈眼中转瞬即逝的迷茫,和随之而来的坚定,小手轻轻抓了一下袖口。
“再者……呵,你看着吕释之,感觉恶心吗?”刘盈脸上挂着那副标志性的什么都不在意的洒脱微笑,好像刚才眼中神情变化是萧谨眼花。
萧谨重重颔首:“恶心。”
刘盈笑道:“其他人看到吕释之,也感到恶心。”
他长舒一口气,继续笑着说道:“人是社会性动物,难以避免与周围人接触。我经吕释之之手剪除吕氏羽翼,吕释之的族人恨他;阿母、姨母和大舅父不愿或不敢记恨我,吕释之的兄弟姐妹恨他;满朝公卿也看到他就恶心。说不定呢,连他的儿女都对他厌恶不解呢,呵。”
“你说他在这种环境下,能活多久?”
“我确实不如阿父心胸宽广。我希望他活得长长久久,可别早早郁郁而终了。我还要继续重用他呢。”
“吕太公有件事倒是说对了。我需要一把阴影中的尖刀,需要酷吏。我的二舅父就是一把不用怕他人暗害,不用怕事后折断的好刀。外戚还是很有用的。”
“若他一直为我所用,对我忠心耿耿,以前一点小小的摩擦,我怎会揪着不放?”
刘盈觉得,虽然不如阿父,自己还是很宽宏大度的。
刘盈说的话中总有许多难懂的词。不过他会解释,萧谨听得懂。
她问道:“萧家也是外戚,萧家也会这样吗?”
刘盈似是身形和神情都微微一顿。
他轻轻瞟过萧谨,眼神就像是羽毛般,轻轻拂过萧谨的脸。
“壮壮,吕家原本也不会这样。”
“我刚回栎阳时,可什么都没对他们做啊。”
这时,张不疑来禀报,有事需要太子处理。
刘盈转身离去,还是像以往那样,总爱背对着和人招手告别。
这一点,刘邦也一样。刘盈都是和刘邦学的。
萧谨站在远处,见刘盈的身影融入午后的阳光。
很灿烂。
但她却莫名觉得,刘盈渐渐融化的影子,似是有几分难以言说的孤寂。
吕家谋反事发。
因为是假的,所以需要收拾很多麻烦。萧何带病回岗。
萧谨仍旧被刘盈派回家,好好监督萧何吃饭休息,不可让萧何疲惫。
回到家时,她守着萧何,学习之余首次认真绣起了东西。
因萧谨没认真学过,绣活很烂,萧何只能勉强看出,女儿可能绣的是花。
“盈儿不是不喜欢有许多刺绣的帕子吗?”萧何疑惑。
他记得刘盈抱怨帕子上就不该绣东西,摩擦得脸疼。
萧谨回答:“不是帕子,是挂在腰间的锦囊。”
萧何看着萧谨绣的锦囊图样,眼神一言难尽。
女儿该不会想让盈儿把这样的锦囊挂腰间吧?
几日后萧何见到刘盈,刘盈腰间果真挂了一只绣了扭曲花朵的锦囊。
老父亲想掩面逃走。
他回家时,发现女儿腰间多了两枚玉珏,挂在腰的两侧,很是累赘。
萧何眼尖,立刻看出玉玦是刘盈曾经腰间所挂,但为什么是两枚?他记得只有一枚啊。
萧谨回答:“我把锦囊送给太子时,太子用锦囊换下玉玦,顺手把玉玦送给我。因为他送我的东西都要双份,所以特意命工匠磨了块一模一样的。可惜玉的颜色无法一模一样,唉。”
你唉个什么啊!
萧何问道:“为何他送你的东西都是双份?”
萧何想起萧谨那些双份的首饰。
萧谨得意:“因为我很厉害,太子送我的东西都是双份!”
萧何觉得,自己问了等于白问。
就像是他搞不懂以前刘盈送萧谨的头绳都只送一根一样,他也搞不懂刘盈现在送萧谨衣服都要送相同款式的双份。
如果萧何有后世的词汇量,就知道刘盈现在做的事,叫“形式主义”。
以前他送人只送一份礼物,所以他送给萧谨的鞋,萧谨都要攒两次礼物才能穿。
现在他送萧谨双份礼物,哪怕萧谨将来手中的太子妃、皇后印玺,都要刻两枚一模一样的。
什么叫“形式主义”啊,后仰。